第56章 伍章·须磨之旅（一又四）

感觉好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有一阵风呼呼地吹着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咙往上涌，我猛地咳出一口海水，终于清醒了一些，呆愣愣地坐在地上。

        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房间，但并不破烂，空白的墙壁上倒映着金色的光和我的影子。我转过头，见到一颗巨大的金色圆球漂浮在我身后，散发着耀眼的光，照亮了房间。而圆球旁边似乎还坐着人，但光太过刺眼，我实在是看不清。

        “打扰了，请问，这里是哪里？”我站起身，慢慢走过去，那个人的样子也逐渐清晰，他一头蓝色的头发，穿着很朴素的衣服，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和那双金色的眼睛对视，便意识到了这是神明大人，赶忙要拜：“对，对不起，我——”

        “要不是素盏鸣尊非要我救你，我才不管这闲事。”那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我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招呼我过去，圆球的光芒也有所减弱。我也跟着站起来跑到窗边，看外面的景色，此时我们身处很高的地方，地面上的树木小得像小虫一样，还可以看到远远的火光。

        “我们，是在高塔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

        高塔，海边的高塔，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这里的海神七善御街了。旁边那人似乎也知道我在想什么，点点头：“尺八之子，果然还是被放出来了啊。”

        对了，尺八之子！我忽然想起我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于是对七善御街大人哀求道：“拜托您，请您让我离开这里吧，我的朋友们还在和妖怪战斗，我不能躲在这里……”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揪起耳朵，我被扯得生疼，还要听他骂我：“笨蛋，乖乖待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现在又要去送死？”

        “哎呦哎呦，好痛，请您不要这样——可是我的家人朋友都在那里，我必须去。啊，请您别再揪了，真的很痛！”

        他不再揪我的耳朵，放开手，平复了一下心情，和我一同看外面的景色：“曾经素盏鸣尊还是这里的海神时，就已经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他说，在海最那边的国家，海边会存在一种高塔，这座高塔的塔顶会发光，能够在夜中指引漂泊于海上的旅人归家。那个时候我还不信，我不相信会有这种塔，但他执意要建，他总是说，‘灯塔的光，对于岸上的人无关紧要，但对于海上的人，却是最后的希望。’于是他就建了这样一座塔，一座会发光的塔。后来他离开了，去了高天原，就换我成了这里的海神，也像他一样，守护着这座塔，这片海洋。”

        我转过头，身后的圆球还在散发着金光，的确，这些天夜晚我都能看见一束光割裂黑夜，从某一个地方照射出来。也许这座塔就是依靠这个圆球发光的吧，真漂亮。

        他忽然又揪住我的耳朵骂道：“啧，但是我可没有他那么有闲心去救投海的人。小丫头，你给我听好了，你还这么年轻，干点儿什么不好，不再往远点走怎么知道前面的风景是好是坏？再让我看见你投海看我不掐死你。”

        “疼疼疼，我，我根本就没有投海的心思，哎哎，真的好疼，请您不要揪了！”我疼得龇牙咧嘴，这些海神脑子也都是一片海洋吧，“我保证，我再也不会这样了，非常抱歉！”

        “哼，但愿如此。”他满脸不信任地松手，“你是这里的阴阳师吧，那正好，带着这个，去那边那个缠注连绳的石头上，把注连绳砍断。”

        七善御街大人说着，用食指按住我的眉心，我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进大脑，热乎乎的。

        “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也许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但是，这里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召唤暴雨把尺八之子放出来了不说，现在还给他传输力量……”

        “召唤暴雨……等等，召唤暴雨？！”

        “嗯，那家伙有能够改变天气的能力，而且，不是依靠神力，而是妖力。按理来说，能改变天气的，应该就只有素盏鸣尊才对……”

        我震惊地看着七善御街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能控制天气，还能给尺八之子提供那么强大的妖力……而现在，这个人与我们为敌，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家伙是谁。

        这样一来，我们还有胜算吗？

        “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呢，”七善御街大人继续说道，语速略微加快，好像有些着急，“总之，敌方不是什么善茬，你小心。我方才给你的力量，你可以用它砍掉那块石头上的注连绳，我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接下来对抗尺八之子，就要靠你自己了。喂，替我，向悟希坊问个好。”

        “不，请您等等……”还没等我说完，我就感觉肩膀被人推了一把，紧接着我踉跄了一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断崖上，石头和石头上的注连绳还在那里。

        真是位着急的神明大人啊……明明我还有那么多疑问没有被解决了。但，我的疑惑实在过于多了，以至于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吧，我来到石头前面，深吸一口气，举起吉村清六道，朝着那注连绳劈下去——刹那间，我感觉眉心的神力都汇聚到了刀刃上，注连绳发的光在一点一点减弱，但也在不断地朝外鼓动着力量——光都汇聚到了受到攻击的那一个点上。那股力量在驱赶我，我撑住酸痛的手，麻绳在一点一点地裂开，这无疑激励了我，我猛地一用力，注连绳终于在那一刻断裂开来。

        被砍掉的注连绳静静躺在地上，御币碎了一地我也擦擦头上的汗，松了口气。没想到即使是借助了七善御街大人的神力，却还是这么艰辛，感觉就像是砍石头一样费劲。不过好在终于解决了，那么接下来，赶紧去找师兄……

        我还没迈出脚步，手里的刀就掉落在地上。此时手已经柔软得没有力气了，我低下头，想要把刀捡起来，但视线昏花，手也酸软无力，无论如何也抓不起来掉在地上的刀了，明明手已经碰到了刀柄，但就是抓不住它。

        与此同时，一缕温热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滴落在地上，我低下头，蹲在地上发愣。这是不是算后劲有点大了，还是说这是我先前的旧伤，因为方才波动的妖力被伤到了？不过现在看起来大概参加战斗是够呛了，虽然我相信师兄他们的实力，但我不知道自己在七善御街大人的塔上待了多久，也许这期间他早就已经把力量耗尽了，其他人也一样，所以我必须过去帮他。

        但现在的我去了能干什么？给人家添乱？

        迟来的痛感、麻痹感，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开始侵袭身体，我拖着身体，靠在石头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休息一下吧，说不定休息一下就好了呢，只要身体稍微恢复了，我就马上去找师兄他们。

        大家都在战斗，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越是着急，我就越休息不好。我躺在那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忽然，我想到，也许我可以去找竹内大人，他是神祇官，就算是来自开阳院的，也绝对比我要强多了，更何况他当年可是面对过尺八之子的人，现在尺八之子被斩断了妖力来源，又和师兄他们耗了很多力气，如果是竹内大人的话，绝对没问题的！

        但是，我又不知道竹内大人在哪，就算知道，凭我现在站起来都费劲的身体，又怎么跑得过去找他？等我找到他，说不定尺八之子都杀进城里了。

        对了，鸦羌丸不是正和竹内大人待在一起吗，鸦羌丸作为我的式神，我一叫他他就能过来，到时候让他去找竹内大人不就好了吗。于是我双手合十，默念鸦羌丸的名字。

        “鸦羌丸，拜托了，请一定要过来啊。”

        然而我才反应过来，尺八之子能控制妖怪的乐声还在响，如果鸦羌丸也被控制了，那么我或者竹内大人不就惨了？竹内大人那边甚至还有一个雪女姐姐。但是鸦羌丸带我逃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被控制的迹象，明明从那时起就能听见乐声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我头顶响起：“主人，你在找我？”

        我抬起头，看见鸦羌丸正蹲在我头顶，红色的眼睛在月光中格外显眼。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我伸出手想要抓他，但像先前一样，明明已经碰到了他的袖子，却抓不到他。

        既然煽情不了，那我就理性一点好了：“鸦羌丸，你先下来，你这样子我怎么跟你说话？”

        他乖巧地从石头上跳下来，蹲到我身边：“已经成为式神的妖怪是不会被控制的，还有你的那位北桥前辈已经被雪女抗走了，你不用担心。你身上这些伤，这么多血，是怎么弄的？”

        “别提了，还不是尺八之子揍的？算了，我长话短说，我已经切断了尺八之子的妖力来源，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你能不能帮我回去找竹内大人，请他出面镇住尺八之子？哪怕暂时封印他也可以。你应该能找到他吧。”我边说边调整呼吸，看不清鸦羌丸的表情，也看不出他的眼神。

        鸦羌丸点点头，示意我能找到：“你怪冷静的啊。”

        “不冷静能怎么办？我还能飞起来去找竹内大人不成？”

        “也许呢？”

        “哈？”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鸦羌丸一把提起我的后脖领，依旧用那个奇怪的姿势把我夹在腰间，从断崖上跳下来，朝竹内大人的方向用着飞快的速度——几乎可以说是飞过去。

        “呜哇啊啊，鸦羌丸你慢一点，你受伤了！”

        “没关系，妖怪的身体可是好得很快的——”

        鸦羌丸在风中大声地笑着，好像我们两个此时是在玩一样。但我不由得被他感染了，也放松下来。

        因为鸦羌丸速度很快，所以我们没多久就找到了竹内大人，我抬头看鸦羌丸，没想到他真的认得路啊，好厉害。

        这时，不远处传来竹内大人的惊呼：“哎呀，这是怎么了，鸦羌丸，你快把南止妹妹放下来。”

        鸦羌丸很听话地一松手，我啪的一声趴在地上，疼得正要开口骂他，他却看上去又扯到伤口了，露出很难受的表情。竹内大人赶忙跑过来：“天哪，好严重的伤，是战斗留下的？鸦羌丸，你又逞强了，不是说不能太剧烈运动吗……”

        我这才看清这一片被火光照耀的地方，从前面受重伤下来的阴阳师都躺在这里，只有雪女姐姐，安莫乐，和两三个我不认识的阴阳师在照顾他们。雪女姐姐二话不说就把我拖走，拖到竹内大人身旁，我无奈地告诉她我能走，但她似乎并不想搭理我。

        我看自己的伤势也没什么要紧的，便拉着竹内大人的袖子，把我所经历的全部告诉了他，并请求他去前面支援师兄他们，现在的尺八之子大概已经没有那么强了，必须要快，不然死伤的人会更多。

        竹内大人看着我，似乎有些为难，但我看不见他面具之下的表情。

        “鄙人，已经很久没有握刀了。”沉默一下，他这样说。

        “抱歉，我知道这样很为难您，但以我目前的身体来看，去战斗可以，但只会给人添麻烦，鸦羌丸又这个样子，现在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您了。拜托您了，竹内大人，我已经——”

        我回想起那些不认识的面孔。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竹内大人叹了口气，随即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将手抬到脑后，轻轻解开了面具的细绳，“咔哒”一声，面具脱落，掉在地上。金色的火光之下，那张受了严重烧伤的脸暴露在空气中。但尽管如此，他的眼睛却依旧那么明亮，被火焰染上了金色，闪着漂亮的光，注视着我。

        仿佛神明大人一样。

        “竹内大人……”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无比坚定，又不失他身为医者的柔和。

        “南止妹妹，鄙人现如今已经无法握刀了，但是鄙人还是决定放手一搏。”

        “所以您的意思是……”

        竹内大人垂下眼帘，展开一张符咒，符咒化作无数浅蓝色的发光丝线，幽幽地飘向我，缠住了我的胳膊、脖子、腿和腰部，一股凉凉的感觉从被缠住的地方逐渐蔓延向全身，身上的无力感和痛感随之逐渐消失，伤口的血液也慢慢凝固。

        “这是鄙人师傅所传授的一种术式，”竹内大人解释道，“能够起到迅速治疗的效果，但是只能解燃眉之急，治疗外伤，无法治疗内伤。鄙人会随你一同去前面参加战斗，但很抱歉，只能站在你的身后，随时为你治疗了。这些线只要没有很强的冲击，他们就不会断，不必担心。”

        “好的，我明白了。”这样就足够了，不得不说这东西确实好用，只一会儿我就已经恢复到了原先的状态了。这样的话，我又可以以完全的状态对抗尺八之子了，不知道现在的我和曾经的政大人比起来，谁更厉害呢。

        竹内大人站起身，一声令下：“各位照顾好伤员，鄙人现在要到前线去了，雪女，跟上来。”

        我跟着竹内大人离开，临走还不放心对鸦羌丸说了两句：“鸦羌丸，要听人家的安排啊，有什么事跟安莫乐姐姐说，别给人家添麻烦啊——”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离前线并不远，全程跑着的话，很快就可以到。路上竹内大人为我解释了他不能战斗的原因：“鄙人曾经，也是瑶光院的高阶阴阳师，但是后来遭了诅咒，永远也无法挥刀了，所以才不得已放弃瑶光院，转头去了开阳院跟着沉光裕大人学习医术。”

        虽然这一番解释漏洞百出，竹内大人也时不时卡一下才继续往下说，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他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不管怎么说，他能愿意帮助我就已经很好了。

        很快终于赶到了前线，但这一次，火光没有先前那么亮了，战斗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大，能站起来的人和妖怪也几乎找不到了。人人妖妖全都倒在地上，整个海滩几乎看不见一个能站起来的人或者妖怪了。尺八的声音还在响，虽然我找不到尺八之子了，但能够听出来，乐声比起原来要弱了一些，果然，那块石头的注连绳就是这家伙的妖力来源。

        一只长相很恶心的妖怪拖着会漏水的手臂，朝我们跑来，我拔刀便把它砍成两半，多亏了竹内大人，我现在的状态基本上已经算是完全恢复了。但是，师兄呢？尺八之子呢？我找到了一个伤势不算严重的姑娘问她，而她只是答不知道。

        “我们该怎么办，竹内大人？”我转过头，想要征求竹内大人的意见，他却脸色一变，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向后跃了两步。

        是尺八之子来了，他站在我原来蹲着的地方，面目狰狞地看着我，青筋暴起，口水顺着下巴往地上流，离得这么远，我都能听见他牙齿发出的声音，他似乎是知道了我就是那个断了他妖力供给的家伙。

        尺八之子在这里，那么，师兄呢？

        不等我思考，他猛扑过来，尺八和吉村清六道打在一起，震得我牙疼，但我发现，他的力量比起先前已经有些减弱了，这样的话，只要再和他慢慢耗……

        竹内大人在雪女的保护下慢慢退后，手里还牵着连接我身体的丝线，不断地治愈我受的伤，多亏了他，我可以放开了和尺八之子打了。

        尺八之子看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似乎以为我还只是刚开始的那个状态，并没有太过谨慎，加上他的愤怒，大概脑子都一片空白了，只顾用手中的武器朝我攻击，完全忘了用妖力。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又粗暴至极，但我擅长的就是对付这样的家伙，挡下了他全部的攻击。

        他见直接攻击没有什么用，便抬起尺八吹奏，我得了他凝聚妖力的空，脚下一蹬跃到半空，吉村清六道还未下落，他周身就绽出一个透明的墨绿色护罩，我躲也躲不开，就这么硬生生地砍到了那个护罩上面，临时凝聚起来的护罩十分脆弱，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缝，我看准时机，把重点全集中在那个小缝隙上，攻破了他的护罩。

        妖力凝聚而成的墨绿色碎片碎在地上，被星星照得和海洋一样闪闪发光。我与尺八之子不知道打了多久，月亮在不知不觉间移动了位置，越来越接近海平线了。我扶着礁石喘气，刚开始身上的伤在绽开的那一刻瞬间愈合，但越往后，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慢。我回头看竹内大人，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若不是雪女撑着，他怕是早就要倒下去了，但尽管如此，他手中还是握着融入夜色的丝线。

        抱歉，竹内大人，请您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

        但就在我想这些的功夫，尺八之子居然动起了他的脑子，奏响尺八，操纵声刃切断了那些线。

        竹内大人显然也完全没有想到，他震惊地看着那家伙，终于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但是我只震惊了一下，想起来我还没完，起码尺八之子现在妖力已经要耗尽了，而我还完全没事，现在是我占上风，好，只要抓住时机把他杀了，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决定孤注一掷，将全身所能操纵的妖力全部集中在那一刹那，破开风和月光，也破开他的攻击，砍向他的脖子。他紧急地拿尺八一挡，却忘了注入妖力，只听“咔嚓”的一声——

        尺八从中间断开了。

        但尺八不是他的本体，他并没有消失，不过没关系，刀就这样顺势砍在了他脖子上。

        “「天曜御日流·霞光浮华」——”

        「霞光浮华」这一招是荣小姐为了让我应对这样的情况，所创造出来的术式。但它属实是孤注一掷的做法，调动浑身的力气和妖力凝聚在那么一刹那，肌肉也会跟着膨胀起来，只不过代价是用完后，大概我就无法动弹了。

        拜托了，怎么说也要一招击杀！

        庆日香大人，爸爸，请保佑我吧。

        他的脖子和那把尺八一样硬，但在刀身散发的刺眼的太阳光之下，那样坚硬的脖子还是被斩开了，脑袋和身体断裂，掉在地上，滚了两滚。我也无力地躺倒在地上，大脑还能运转，但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了。

        我看着尺八之子一点一点消失的身体，还有他那颗脑袋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们得救了。

        月亮的线条和海平线相交，尺八之子的脑袋却忽然面目狰狞起来，表情看起来很痛苦，身体也不再继续消失，而是开始冒起奇怪的黑雾，他张大嘴巴，放声大叫：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这是突然怎么了？我趴在地上，看见他的脑袋和身体渐渐重新连接在一起，黑雾越来越浓，围住了他整个人。这个家伙再次站了起来，黑雾形成了一把新的尺八，供他操纵。

        好可怕，他的力量忽然增强，甚至比我在切断他妖力供给前的力量还要强，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恐惧地看着这一幕，无论是身体还是脑子都动弹不得。尺八之子现在的力量压迫得我已经停止了思考，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应该逃跑了。

        我只能想到一句话了。

        「我会死在这里。」

        但尽管如此，拥有了这么强的力量，尺八之子却不停地抽搐着，表情十分恐怖。

        雪女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我远离尺八之子，将我搁在礁石上，我看着竹内大人站起来，光看表情就知道他也十分紧张，我问道：“竹内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鄙人也没见过这种场景。”竹内大人浑身发抖，神情凝重，“还有人，能继续战斗吗？雪女，你快将受伤的人都拉到这边来，不能让尺八之子接近他们！”

        “是，主人。”雪女动作很快，按照竹内大人的要求执行。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继续战斗了，但我方才打了那么久都没有人过来，大概是没有人了，况且，现在这个情况，就算我们都能打，估计也打不赢吧。

        “这家伙现在的力量，和我们简直不是一个概念的，恐怕，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竹内大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吓得我一身冷汗。

        “竹，竹内大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完全慌了神，现在竹内大人作为神祇官和唯一能站起来的人，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但是，他是开阳院神祇官，他能做什么？此刻他的压力一定也很大，这是肉眼可见的了。

        “鄙人……”竹内大人开口，声音颤抖。

        “鄙人不知道……”

        完了，一定会死在这里的，不光我会死，整个须磨的人都会死，照这个状态，说不定尺八之子还会威胁到平安京。我强撑着礁石想要站起来，但每次尝试最后得到的结果都只有失败。我还不想放弃，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了师兄，我过了那么久才得到平葵府的重视，我还有家人在这里、在平安京，我应该怎么办。

        我，我还……

        我还不想死。

        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弱小，面对这样的情况，什么都做不到，我谁都保护不了，甚至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

        眼泪不由得涌出眼眶，我呆坐在地上无声地哭起来，竹内大人看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中的犹豫不决在那一刻，被坚定所取代。

        “南止妹妹，”他忽然对我说，“如果之后，你能回到平安京的话，可以去看看鄙人的家吗？余舟在开阳院和庚罗在一起，她会带你去的。啊，和庚罗一起去吧，庚罗一定会很开心的。”

        “……竹内大人？”为什么忽然说这么奇怪的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迫切地想要站起来阻止他，“竹内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竹内大人苦笑一下，牵动着脸上的伤痕：“哈哈，抱歉了，看来鄙人没办法和你们一起回平安京了。”

        “等等，请您等一等，竹内大人——”我扯着嗓子喊，却因为扯到了不知哪里的肌肉，疼得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雪女已经把所有的人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站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竹内大人。

        “雪女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竹内大人说着，身边浮起奇怪的冰雾，在春意盎然的夜晚里冷得让人直打颤，“是一个看不见山头的雪山呢，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就像现在一样。”

        雪女没说话。

        不知哪里来的雪云，我看见白色的雪缓缓降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月光与星光交相辉映的时间，雪在这个常年毫无生气，大家为着生计发愁，有很多分不清好坏的妖怪横行，天气湿热，人们很少能看到雪的海边，降下了。它浸着月光，闪耀着，落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冰雾和风托起竹内大人的头发和衣服，他抬起手，一把冰刀从刀柄至刀刃在结冰的声音中凝结而成，沾着星光。

        “鄙人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一定能够获得救赎。但无论过去多久，所谓的救赎始终没有到来。十一年前，子孙后代世代为瑶光院精英的竹内家宅邸着火了，除了他们的长子竹内滢禾下以外，没有人活下来。而这个在火灾中被烧伤了脸的长子也永远地带上了面具，进入了开阳院。”

        「现在的你还想要得到关心？你在想什么呢。」

        竹内大人转了一下冰刀，拖着它慢慢朝尺八之子走去。

        “过去鄙人一直在想，也许这就是佛祖对于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惩罚吧。于是鄙人被诅咒了，永远也无法挥刀。”

        「哥，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啊——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也没法挥刀，哈，我会看着你的，哥，你不是愿意当大夫吗，那你就永远也别碰你的刀了，不然，你也和我一起去死吧！」

        “那场火灾……是鄙人干的。鄙人打翻了油灯，烧死了所有人。”

        雪女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弹，而我看着竹内大人的背影，发现他的头发、衣服、皮肤上都渐渐附上了一层冰霜。

        “鄙人虽然渴望救赎，却从来都没有指望过得到救赎。毕竟这样污秽不堪的鄙人，又怎敢跪在佛祖面前忏悔呢。但是，现在——”

        竹内大人握着冰刀，气势凛然，在雪夜中被冰的寒光照耀得耀眼无比。

        “现在，鄙人不会再被回忆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救赎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鄙人没有发现它罢了。庚罗、清乐、安南、安人、余舟、雪女，还有南止妹妹你。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鄙人也能像梦想中的那样，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者，然后拯救所有人！”

        他猛冲向前，提着刀与尺八之子厮杀起来，如果说有所顾忌的话，绝对是打不赢那家伙的。但是……

        但是现在的竹内大人，完全是另一个人，他不再顾前顾后，哪怕身上迅速就挂了彩也毫不在意，不要命了地打，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妙手回春的医者。

        “来到这里之后，鄙人才发现，原来自己身边一直都围满了人，但是鄙人把这些人都推开了，现在，鄙人要把他们都拉回来。作为医者，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所有人，直到生命耗尽！”

        「呐，我说啊，阿滢。」

        安南是个漂亮的女孩，她一直都很喜欢竹内。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了瑶光院，你要做什么啊？要去当医生吗？」

        竹内正摆弄着刚摘下来的面具，听见安南问话，笑着点了点头：

        「嗯，会哦。」

        「那么，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很棒的医生哦，你要加油，阿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最喜欢你了！」

        但是后来安南死了，她没能一直陪着竹内。她是竹内亲手杀死的，因为她拥有源这个姓氏，也是秀姬一支的人。只因如此，她就在平葵府内，被竹内杀了。

        天空泛白。

        每个人都会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但那没关系，只要最终能够走出来，被那样的回忆纠缠得再久，也是没关系的。

        我知道“明天”将要到来了。

        明天是在黑夜中悄然而至的，但是对我而言，只有朝阳真正升起，黎明真正来到的时候，才是明天。

        “竹内大人……”

        我知道，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但是他保护了大家，他依旧是一名伟大的医者。

        “鄙人不会再被过去的回忆所阻挠了，「我」，将会重新奔向前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把冰刀，居然撕开了黑雾，将尺八之子斩为两半。

        现在的尺八之子已经彻底被击败了，他的身体迅速消亡殆尽，只留下竹内大人一个人站在逐渐转白的天空之下，沉默无言。冰刀随着冰雾一同散去，他身上的血不停地流，淌了一地，而他却缓慢地转过身，想要走到我这边来。

        “扑通”一声，他倒在地上，靠在一块石头上，什么话也没说。

        “竹内大人，竹内大人！”雪女拖着我软弱无力的身躯过去，我跪在竹内大人身旁，强撑着直起身子，“雪，雪女姐姐，你能帮帮竹内大人吗，先止血，然后，然后再……”

        “没用的！”雪女打断了我，声音冰冷，“这不光是止血的问题，主人因为他弟弟井一的诅咒，一旦重新战斗，诅咒就会吸食他的生命，哪怕一点伤也没有受，也还是会死！”

        “但是，但是竹内大人他……他一定还有救……”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竹内大人一把抓住了手腕，他苦笑着看着我，布满伤痕的脸被血整个染了色，头发被已经干了的血凝在脸上、衣服上，身上可以见到的地方几乎都是血红色的，即使是他才坐在这里，地上的血就已经流了一大摊，浑身上下的伤口布满了冰碴子，就连他的脸和嘴唇上，也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

        “竹内大人……”我止不住地哭，我也不想哭，但是我忍不住。

        “别哭啊，南止妹妹……”他开口说道，却因为口中的血而发不准音，“要，努力地活下去啊，大家都是，不要，害怕。帮鄙人，向庚罗、清乐她们道个歉吧，还有政，还有余舟，抱歉啦，雪女。啊啊……原来，鄙人身边有这么多人啊。”

        我强忍着哭腔，勉强说清楚了话：“好的，我记住了。”

        “还有，不要畏惧，勇敢地，奔向前方吧。南止妹妹，记住吧，往前走，别回头，你的身后，尽是支持你的人……”

        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腕，我哭着点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

        我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转过头，朝阳已从海平线上探头，将它温暖的光辉洒向人间，柔和的春风徐徐轻抚海洋，在盎然的春天里温暖世间。

        我握住竹内大人的手，低下头，静静地念经。

        明明黎明就近在咫尺，而守护黎明的人却在黎明前倒下。生命就是这样的短暂而脆弱不堪，就连影子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身体一同被敛入棺木之中。

        但是，我们从大地得到了生命，也该将生命还给大地。真先生曾经告诉我，我们所站的土地有几十亿年的生命，我们的生命与大地的比起来，只是漫长时间中的一瞬，但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这一瞬如此美丽。

        回忆，才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我念着佛经，任凭太阳越升越高，天空越来越亮。

        在那被太阳所照耀的前路上，有一个人在前行。神明大人啊，如果你看见了他，请你祝福他，他承载了我们的回忆，我们将永远铭记他。

        请你也铭记他吧，神明大人，在那被阳光照耀的前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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