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南昌城西南方向六十余里外的西山遐龄峰，有一精舍。四合院一样的精舍隐在山水丛林中，清静无人烟。

        精舍前面是一片小湖，上面浮了一层薄冰，掩盖着碧水青石。若是春夏时节，此处有鸟叫蝉鸣声。但这腊月天，山上只有寒风簌簌。

        咕咕——

        一只信鸽落在院子里，一只脚上绑着信件。信件被一个人取下。

        北风肆虐，刮在名为“神隐”的木匾上，也刮在门窗上，像几个不速之客在扣门。

        精舍门窗紧闭，拒风门外，却有泠泠七弦声从里传出。

        抚琴的是一个豆蔻少女，身穿素绸棉袄，梳着一头丱发，稚气未脱，秀色初成。只不过她小小年纪，却一脸了无生趣。

        宽敞的精舍内另有一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道袍，木簪挽发，素面无妆，出尘脱俗。她懒洋洋盘腿坐在榻上，腿上放着铜炉子取暖，听着琴音。

        “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琴声停，弹琴少女秀脸上瞬间恢复生机，眼神兴奋，屁股迫不及待离凳，“是竹西叔叔，我去开门。”

        “你坐下。”榻上女子叫住少女。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少女耳里，无异于压向自己沉甸甸的大山，琴声又起，笑容又消。

        女子自己也不起身，对屋外说道，“自己进来。”

        屋外的人推门而入。

        竹西一身黑衣劲装，将信件恭恭敬敬递给榻上女子。

        琴声又悄然停下，榻上人皱眉望向巴巴看着自己的少女，“不要偷懒，继续弹。”

        少女撇了撇嘴角，不情不愿地重新将手指放在冰凉的琴弦上。却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说话，琴声和弹琴的人一样，心不在焉的。

        榻上女子对竹西吩咐道：“去收拾一下，我们下山。”

        竹西领命要去的时候，想起来什么，“对了，我上山时见到宁王的仪仗，看架势是要来精舍。”

        女子皱眉，却是冲弹琴少女说道，“朱晴微，你这琴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不老实练。”

        朱晴微委屈巴巴，“名师出高徒，我这样的琴艺，还不是师父你教的。”

        女子气笑，“得了，看你那副见缝插针偷懒的样子，别弹了。回屋去收拾收拾行李。”

        朱晴微如获大赦，飞一般跑进回屋，不到一刻钟，就收拾好行囊，看向女子的眼睛炯炯有神，兴冲冲说道，“咱们出发吧，是去哪里？”

        女子已从榻上下来，按住她，面露微笑，“我和竹西下山，你跟你的宁王伯伯回南昌宁王府过年。我们不是一道的。”

        朱晴微刚才还是兴奋的脸上顿时丧了气，又不死心，“我不想回去，老竹可没我机灵，要不师父你还是带我吧。”

        女子往满脸沮丧的朱晴微怀里塞了一幅画，狐疑道，“刚还喊人家叔叔呢，这会喊他老竹？你不会在背后喊我老无吧？”

        朱晴微接过画，仰着天真无邪的脸，坦然迎上师父探究的目光，“怎么会呢，师父永远是师父。”随即想到什么，“师父，你们下山……何时回来？”

        “我和竹西本是在江湖漂泊之人，与你相识后在这里一住就是七年多。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啊，不知不觉竟偷了几年闲，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们也不能一直赖着不走，你也不能一直住山上，如今我和竹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一时回不过神来，朱晴微怔怔站着，突然的离别让人措手不及，在眼眶中越蓄越多的泪夺眶之前，又听到师父说：“这画是我赠你的离别之礼，你可收好了。要是丢了或者毁了，我可不会原谅你，我不原谅你就不会回来看你。

        你回王府后，不要仗着你竹……老竹教你的三脚猫功夫欺负人。但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

        哦对了，你下山后千万别弹琴，弹了也别说是我教的，丢人。”

        朱晴微自问是不会有雅兴弹琴的，含泪感动兮兮地展画看了一眼，这是一幅常见的山水图，边上提了诗。看到落款，一阵无语，心中的感动烟消云散。

        落款不是无隐，而是臞仙，于正统十一年夏天。这臞仙是自己曾祖父的号。

        见过拿着对方曾祖父的画作送给对方当礼物的人吗？

        这座精舍便是自己曾祖父所造的，满屋子的书籍字画几乎都是出自他手，甚至连自己方才弹的那琴，也是他亲手所制。师父不会是随手在墙上挑了一幅画临时充当礼物敷衍自己吧？

        真有诚意也该送落款无隐的嘛，自己画的才有诚意。

        不过这墙上的画倒是一幅没少，估计是从哪个压底箱里翻出来的。

        这倒霉师父。

        朱晴微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通通收了回去。一边腹诽，一边仔细将画收起。

        听到屋外有许多人来的动静，无隐打发朱晴微，“我不喜见外人，你随他下山吧。”

        朱晴微恋恋不舍被无隐无情地推出门，对着被许多人拥簇的朱奠培扯出一抹比哭得还难看的微笑，叫道：“宁王伯伯。”

        除夕这日，宁王府上上下下照例要祭宗祠。

        宁王府从大门、仪门、大厅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甬路两侧还挂着朱红色的大高照灯。王府所有男子都在东边院子内的宗祠参加祭祀，而女眷则在王府正堂等候。等候的有亲王郡王们的正妃妾室，加上几代郡主县主足足有三四十人，显得正堂有些拥挤。

        朱晴微故意站在人群后头，不甚起眼，匆匆回来，也没什么心思和谁叙旧，只是一个人站着，在犄角疙瘩处灵魂出窍。

        上一次参加宁王府除夕祭祀还是八年前，那时候年幼无知，也不知祭祀的繁杂琐碎，跟在母妃屁股后面，流程也就过去了。后来跟师父在山上住习惯了，许久不曾被规矩约束着，乍然又回到处处是规矩的地方，穿上束手束脚的衣服，浑身不适应，坐也坐不好，立也立不像样。

        百无聊赖，朱晴微偷偷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有点饿了。见到桌上有一叠糕点，朱晴微盯着桂花糕探出小手……

        “哎呦，这不是万年县主吗，几年不见，出落得这般水灵。终于舍得下山了？”

        听到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封号，朱晴微及时收回手，转身面向说话之人，认得这是宁王正妃萧氏，和几年前并无什么变化。

        “萧妃娘娘也别来无恙，晴微给娘娘请安。”

        萧妃如今是宁王府当家的主，她的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看着，她一说话，无形中便引了许多目光看向朱晴微。

        朱晴微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桂花糕移向朝自己走来的长辈们，脸上微笑，心中叹气：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乐平郡主迎上来，“晴微，这几年在山上住的可还习惯？”

        朱晴微垂目乖巧回话，“回大姑姑，挺习惯的。”

        回来倒是不习惯，简直比被师父逼着弹琴还难受。但在场的人除了自己好像都习以为常了，如果自己没有随师父上山，也会像她们一样被规矩束缚着吧，甚至看不见规矩的存在。

        德兴郡主道，“这次回来了，就不要再到山上去了，回王府住着，偌大的弋阳王府只有你弟弟一个人住可太冷清了。”

        朱晴微冲二姑姑绽放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却不接话。

        师父和竹西都下山了，自己也不会回山上，只不过王府么，住不住另说。

        萧妃娘娘笑道，“过了年，万年县主就满十四了吧，也是时候把她的婚事定下来了，本宫给你做主，挑个好人家可好？”

        朱晴微霍然收起笑容，望着萧妃正色道：“不好。”

        大抵是没有见过敢直接拒绝自己的人，比起愤怒，萧妃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什么？本宫都没说给你挑哪家，你便直言不好，岂不是让大家误会本宫藏了什么坏心思？”

        “萧妃娘娘若是挑了好人家，留给玉山郡主就好。娘娘要操持宁王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晴微的事不劳娘娘费心。”

        玉山郡主朱凤娇一直跟在萧妃身后，听了这话立刻跳了出来，小嘴气嘟嘟的，“我才不要嫁给道士。”

        朱晴微看向与自己一般大的玉山郡主，皱眉问道：“道士？”

        萧妃瞪了自己女儿一眼，朱凤娇吐了吐舌头，又缩回萧妃身后。

        萧妃平日里是没什么耐心之人，此刻却强忍着，并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颜悦色的样子，替女儿回答道，“没错，本宫给你挑的是个道士，你放心，正一教的火居道士是可以结婚生子的。他乃是天师府第四十六代天师的族弟，和孔仪宾一样，都是圣裔子孙。那张天师仙风道骨，本事挺大，亲自来王府说的亲，想来他族弟的模样和本事也不会差的。”

        在场的女眷闻言都点点头，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人家。

        朱晴微眉头皱地更深了，若是张家，那就更不行了。那张天师自己不是没见过，本事怎么样不知道，模样也还行，但他的脾气可不太好！

        过完这个年还是回山上吧，要不然回王府住怕是天天都要被烦。不，师父和老竹走了，自己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我也浪迹江湖去，说不定还能碰到师父。

        “县主觉得可好？”

        朱晴微回过神瞧见萧妃还在等自己答应，正要开口再次拒绝，被外头匆匆通传的声音打断，“王爷和郡王们祭完祖回府了！现已进大门！各位主子快准备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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