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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内阁正堂,四位阁老正在商议边事。

  昨日隆庆皇帝就发来上谕,询问秋防兵备之事。去年俺答屠石州后,隆庆就极重边事,生怕会重演石州之事。是以,徐阶等人也不敢怠慢,在即将入秋之际,将事务重心转向了边防兵备。

  徐阶坐在左上首的公座上,手上拿着两封奏章,朝其他三位阁臣问道:“秋防将近,蓟辽总督谭纶上条文,请与蓟昌十路练兵三万,并列为遵化、三屯、密云三大营,由练兵都督戚继光往来总理,并请专而行之,勿使巡按巡关御史搀与其间。而巡按御史刘翾、巡关御史孙代皆上疏言谭纶刚愎自用。诸位以为是否当以谭纶专责?”

  徐阶话音刚落,坐在右下首的张居正就出言道:“元辅,仆以为,练兵之事,当以谭、戚二人专责,总督重事权,宪臣阅视听之,稽查实效,彼此并不相妨。以谭、戚二人专责练兵之事,三年补练有成,然后遣御史阅视即可,而非让御史时时搀与其间,如此功效可自著。”张居正此时在内阁主要处理的就是兵事和边事,自然是第一个开口议论,而他则是一贯地大力支持谭纶。

  徐阶点了点头,又道:“直隶巡抚刘应节上条言:蓟昌十路,惟永平一区最为单弱,以厚集兵力,以图固守,并于振武营改设总兵一员,驻劄密云,统领总督标下各营兵马,建昌营改设总兵一员,就彼驻劄统领镇巡标下各营兵马。谭、刘二人所议不同,当以何人之言为准?”

  张居正毫不犹豫道:“练兵乃御虏要务,督抚官宜协力干理。刘应节所言分营训练,与谭纶原议不同,未见有同心为国之义。仆以为,既委谭纶专责,就当以谭纶之议为准,将兵事悉悉以付纶。”

  徐阶看着张居正道:“蓟辽边事,就如太岳所议。老规矩,太岳你来票拟。”

  张居正自是点头应下,而李春芳、陈以勤二人不太通兵事,都只是静静听着。

  而后,四位阁老又商议了宣大总督陈其学、三边总督王崇古上言的秋防事宜,及边镇军饷钱粮之事。

  正商谈间,忽听得小吏来报,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奉皇命而来。

  徐阶四人停下议事,一并出门将滕祥迎入正堂。

  滕祥一入正堂,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与他年纪相仿的徐阶,也不多言,直接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丢到徐阶面前道:“咱家此来,别无他事,只是为徐老先生送一奏章而已。”

  徐阶见滕祥随意将奏章丢给他,心中微有不满,自张熜为首辅后,哪个内臣不对首辅毕恭毕敬,而滕祥以往也从未如今日这般在他面前端着架子。

  事反常必有妖。徐阶不动声色拿起奏本,见是刑部的银章密奏,心中有了些猜测。

  按照大明朝的奏章制度,全国各地的奏章要先送入通政司,由通政司官员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誊录呈奏,送至内阁票拟。内阁票拟后,再送至司礼监批红。

  所以一般的奏章,内阁这边都能看到,但银章密奏却不在此列,那是皇权专属。不过司礼监就是皇权的代表,所以送至大内的奏章,都要经司礼监呈交皇帝。如此一来,司礼监的大珰们得皇帝信任,便可随意挑选一些奏章呈给皇帝御览。因此,司礼监的太监要‘害人’是极为方便的。

  徐阶拆开封皮,从中缓缓抽出奏章,看到上半部分题目,见这银章密奏竟是他远在南京亲弟徐陟所上,不禁暗自诧异徐陟为何要动用密奏权,皇帝还特意命内臣之首为他送来。

  心念转动间,徐阶将整本奏章从封皮中抽出,然后就见到‘弹劾内阁大学士徐阶不法事’……

  饶是徐阶久经大风大浪,此刻仍是止不住的面色大变,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坐在太师椅上。

  滕祥的老脸上还是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看着的脸色变幻。陈洪最先从通政司那边接收到这封奏章,看过之后立即就拿给他阅览。二人都是完全不敢相信,接着就是大喜过望。

  其实徐阶与这些宫中大珰并无私怨,只是自嘉靖皇帝驾崩之后,徐阶即用《嘉靖遗诏》和《登极诏》继续打压内廷,更不必说多次上疏阻止隆庆皇帝向宦官放权。

  若是在嘉靖朝时,这些太监还觉得无所谓,因为嘉靖皇帝本身就不信任太监,太监们自然不敢对主子产生怨恨。

  而隆庆皇帝就不一样了,一即位就想起用宦官,好几次命宫中宦官去分守地方、提督团营,但都被徐阶带领言官制止,隆庆为此还曾下旨指责徐阶和言官都不尊上意,只是徐阶都是据理力争,‘说服’隆庆罢去任用宦官的念头。

  如此一来,宦官们自然大多对徐阶都有怨念,毕竟那些能外出去地方为一方镇守太监的宦官,背后都站在司礼监大珰,徐阶这般抑制宦官,自是引得他们不满,只是徐阶得百官拥护,司礼监也被内阁压制,太监们对此也无可奈何。

  因此,陈洪虽是不明白徐陟为何会动用密奏弹劾徐阶,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会不好好利用,更何况这简直就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是陈洪在看了徐陟的密奏之后,立即就将密奏给滕祥、冯保看过,三位大珰对于徐阶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人愿意替徐阶遮掩此时,当即就联袂拿着徐陟的密奏送到乾清宫呈给隆庆皇帝御览。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见徐阶精神恍惚,不由相顾愕然,脸上都写满了疑问,这奏章到底说了何事,能让城府极深的徐阶露出这般样子。

  李春芳忍不住轻声唤道:“元辅……”

  徐阶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将密奏收入袖中,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诸位且各回值房理事。”又对滕祥道:“多谢滕公公送来奏章,本官还有阁务要处理,就不多陪滕公公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出了大堂,直往自己的值房而去。

  留在堂中的三位阁老面面相觑,他们心知,滕祥送来的银章密奏应该是一封劾疏,而且弹劾的就是首辅徐阶,可就算是劾疏,徐阶也不至于会有这般反应啊。

  这时,滕祥才笑眯眯地朝张居正三人道:“三位先生,咱家就先回大内向皇爷复命了。”

  三人有心向滕祥询问,但也知道有些不太合适,当下都客气道:“滕公公请便。”

  滕祥扫了一眼三位阁老,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张居正,说道:“张修撰深得皇爷器重,皇爷今日还特意召他入大内,命其去南直隶巡狩呢。”

  张居正闻言一愣,不是去蓟辽巡按吗,怎又改去南直隶了?

  未待张居正发问,滕祥便施施然告辞而去。

  而徐阶从内阁大堂回到值房后,就屏退值房中的属吏,独自一人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将徐陟弹劾他的密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苦笑着拿出一本空白题本,提笔写了起来。

  “是时候离开了。”徐阶轻声叹道,将写好的奏章和徐陟的密奏一并放入袖中,看着值房中熟悉的陈设,眼中有些不舍。

  ……

  黄昏时,张敬修拿着隆庆皇帝改任他为南直隶巡按御史的圣旨,一路沉思着回到家中。对于隆庆皇帝为何派他去南直隶核查徐家之事,他仍是有些不太明白隆庆皇帝的用意。

  徐陟密奏中,几乎将徐阶扒了个干净,不只是徐家那些不法之事,更细致描述了徐阶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私,张敬修看了后,就觉得徐陟所言应该不假,可隆庆仍特意命他去江南核查,想来是存了通过自己,去挑拨自家老爹和徐阶的关系的想法。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一色张府号衣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府的轿厅里。

  张敬修在厅堂听见吆喝,知道是老爹回府,忙走出来迎接老爹。

  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见张敬修立在轿外,说道:“听说陛下临时改任你去南直隶巡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张敬修跟在老爹身后,答道:“今日陛下给孩儿看了一封密奏,之后就改任孩儿去南直隶,孩儿深思之下,觉得还是当遵陛下之命。”

  张居正闻言,立即想起了滕祥今日至内阁送给徐阶的那封银章密奏,正色道:“用过晚膳后,你到书房将此事详细说与我听。”

  说完便径直回房卸去官服、官帽,换上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王氏一起,接受了儿子们的请安,又问了嗣修、懋修的学业,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敬修就随着老爹到书房中品茶。

  张居正看过隆庆皇帝命张敬修转任南直隶的圣旨后,问道:“说吧,那密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敬修看了眼老爹的脸色,道:“今日午后,陛下将孩儿召入大内,给孩儿看了封银章密奏,之后还令司礼监滕公公将密奏副本送至内阁给元辅。至于那密奏,乃是元辅亲弟徐陟所上……”

  “徐陟?”张居正打断道:“难道是徐陟弹劾元辅,难怪了。”

  “不错,孩儿初看时,实在难以置信。元辅亲弟的奏章中,除弹劾元辅家中子弟的不法之事外,另还有些元辅不为人知晓的私事,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张敬修说着,将徐陟密奏中的内容详细说给老爹听。

  “住口!”

  张敬修正说得起劲,忽听得老爹一声低喝,连忙闭嘴喝茶。

  此刻,张居正听了徐陟密奏中的内容之后,这才明白自己深不可测的老师今日为何会失态。被自己的亲弟弟扒了个干净,还通过密奏呈给皇帝,能想自己老师那般镇定,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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