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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夜谈


  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张敬修看着昏暗光线下陷入沉思的老爹,问:“孩儿有些想不通,为何那徐陟会以密奏的方式来弹劾元辅,外间也无传言说元辅兄弟之间有不什么不合啊。”

  张居正回过神来,淡淡道:“徐陟与我乃是同年进士,一直想来京城为官,为此还给我写过信,我也和元辅说过此事,而元辅可能是避嫌,拒了徐陟所请。徐陟既是向我写信求官,想必也和元辅写过信,请元辅未其在京城中谋职。或许是被元辅拒了多次,才愤而以密奏弹劾。元辅兄弟之间的家事,外人也不得而知。不过现在也无需纠结其中缘由,而是要看陛下如何处之。”

  张敬修点了点头,又问:“陛下今日只让滕公公将徐陟的密奏送给元辅,又让孩儿去苏松核查密奏所言之事,爹可知陛下此为何意?”

  张居正思量一番,皱着眉头道:“陛下应是有三层意思,一则毕竟是元辅被劾,以元辅在朝中的威望,在密奏中所言未被核实前,当然要低调处理,此事你也不可到处宣扬。至于让你去苏松核查……”

  张居正顿了顿,苦笑了一下:“陛下是想借着此事,来看看为父的态度。为父虽是裕邸旧臣,但实则陛下对我并不像高新郑、陈南充那般亲近,其中原因,除了陛下潜邸时最困难的那段时日,高、陈二人正好为裕邸讲官外,便是顾忌元辅与为父的师生关系。

  除此之外,陛下也有心整治江南田粮诡寄花分之弊,若是你真能把江南那边的诡田查清,待高新郑还朝之时,正好可动手整治。陛下让你负此重任,对你期望颇高啊,只是让你一个未经世事的翰林去处理这等棘手之事,我实是有些不放心。”

  张敬修有些意外地说道:“这么说,爹爹是支持我去江南巡按了。若是孩儿真将元辅家中子弟的不法之事查实,岂非让爹爹你难做?”

  其实他也是这般想的,可以说,没有徐阶的运作,自家老爹不可能参与草拟先帝遗诏,刷得大把声望,更不可能在隆庆皇帝登基后,异军突起,在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官骤升为二品重臣。纵然老爹是裕邸旧臣,若无徐阶的帮忙,又怎可能这般光速入阁?君不见与自家老爹资历相似的殷士儋,就一直想着入阁却久久未能如愿。此次,借着让自己去核查徐陟密奏中事,老爹若是大力支持自己去将徐阶家中不法之事查个底朝天,难免会让二人产生裂缝。

  张居正眉毛一扬,凛然道:“若是堂堂首辅之家,真有二十余万亩私田,还大肆参与海贸走私,为父身为内阁辅臣,又岂能坐视不理!”

  又缓缓道:“只是去江南巡察田亩、海贸走私,皆非易事,你若是自觉不能胜任,为父也可为你辞了此事,另举荐人前去。”

  “爹爹哪里话。”张敬修正色道:“孩儿若是连这点事都不敢担当,将来如何还能助爹爹行变法大事!”

  张居正目露赞赏之色,沉吟道:“既如此,你便前往江南一行,只是务必要小心从事,绝不可操之过急!江南的水太深,你此去需得低调行事,将所见所闻暗自记录下来即可,不到不得已时,不可插手具体事务。”

  张敬修自然从善如流,就算他奉皇命去江南巡狩,可到了江南之后,他也就是个光杆司令,根本做不了太多事,能够真正查出些问题就算不错了。

  “嗯,为父在南京也有几名故友,你去南京时,便替为父带几封信去。”张居正捏着长须,眼神难以捉摸,缓缓道:“另外,你南下时,便道去一趟开封府,替为父去见一见高新郑。”

  张敬修讶异地看向老爹:“爹有何话要孩儿带给高公?”

  张居正淡淡一笑:“就说为父在京中恭候玄老还朝。”

  ……

  东安门外,照明坊,徐府。

  书房中的桌案上点着一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徐阶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手中拿着徐陟那封银章密奏发呆。

  徐阶的老妻张氏在一旁小心翼翼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自回府后就闷闷不乐的,连晚膳也不吃,都这把年纪了,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因徐阶已将子孙们遣回华亭老家,此时只有张氏还在京中陪着徐阶。

  张氏是成化时期大臣张蓥的后人,在嘉靖九年,徐阶的原配沈氏病逝后,徐阶就在嘉靖十三年娶了张氏为续弦。张氏是个贤妻,在徐阶入阁期间,操劳家务井井有条,很得徐阶敬重。而徐阶的三个儿子,长子徐璠乃是沈氏所生,次子徐琨、三子徐瑛及小女徐氏都为张氏所生。

  徐阶黑着脸,低喝道:“看看我们那几个孽子,这几个畜生怎敢背着我如此为非作歹!”

  张氏有些不明所以,说道:“这是怎么了,璠儿他们都回老家了,怎还把你气成这样。”

  徐阶将手中的密奏丢在张氏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些事你都知道多少。”

  张氏细细看过奏章,脸色变得煞白,颤抖着声音道:“叔叔怎会如此诋毁老爷,诋毁我们徐家。”

  张氏这才明白自己的老夫为何会气成这样,她深知徐阶一直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除了在寻机除严嵩父子时忍耻含诟,其余时候一向重视名声,尤其是新帝登基之后,更是负百官之名望。

  在这密奏中,徐陟以一种大义灭亲的语调,将徐家所做的不法之事及徐阶的一些隐秘之事抖了个干净。虽说大明朝的高门大户都有些龌龊事,但是这种自家人跑出来揭发更加要命,更不用说徐阶还是堂堂的百官之首。

  这一下简直就将以往经营的形象击得粉碎,若是传到让天下人知道,不说这首辅之位坐不住,长期积累的声望更是要受到致命打击,这对于徐阶来说是完全不能忍受的。

  徐阶长叹一声:“这些年来,我这幼弟一直想来京城,都被我所阻,想来因此对我有些怨恨。”

  张氏愤愤道:“那叔叔也不至于如此自扬家丑吧,还这般诋毁你。”

  饶是徐阶工于心计,也有些想不通徐陟为何会以密奏弹劾他,虽说他和徐陟关系一直算不上好,可再怎么样,他们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古人言‘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他这亲弟弟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对于这密奏所言徐家的不法之事,徐阶有不少也是知情的,不过徐陟说他的隐私之事,虽是确有其事,但大多都夸大其词,这也是徐阶真正气愤的地方。可是这奏章不是外人所上,这让徐阶有些无可奈何,只能上辞呈自陈。

  “你来帮我拟一封辞呈,顺便照着我方才所说,向陛下自陈。”徐阶颓然道。

  张氏叹了口气道:“也好,你都这般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好,倒不如回乡享享清福,只是你一世清名,切不可让叔叔毁了。”

  徐阶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非那几个孽子做的好事,我又如何会担忧。回乡之后,你我都要好生管教家中子弟。”

  ……

  什刹海,滕祥别院。

  陈洪一边给滕祥捏着肩膀,一边笑意盈盈道:“干爹,此番徐华亭应该也无脸再留在朝中了吧。”

  滕祥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示意陈洪坐下后,才淡淡道:“不然,皇爷未将徐陟的密奏公之于众,便是存了给徐华亭脸面的心思。看皇爷的样子,并无意以此事让徐华亭离朝。”

  陈洪疑惑道:“皇爷不是对徐华亭多有不满吗?此时不正好可让徐华亭致仕?”

  滕祥摇了摇头道:“徐华亭终究是有大功的,严分宜为首辅时,拥护景恭王为太子,而徐华亭则是拥护皇爷。而皇爷登基后,徐华亭虽是不得皇爷信任,但其辅政之功却不可磨灭。以皇爷的性子,必然不会因此事让徐华亭名声扫地、狼狈而去。皇爷让张阁老之子去苏松巡按,便是想着查实之后再行处置。”

  按规矩,官员遭到弹劾,无论品级高低,都必须立即停职请辞。待查清问题,确系清白后,朝廷自会挽留。

  陈洪点了点头道:“还是干爹看得明白,那我等可否拿此事做些文章?”

  滕祥狡黠一笑:“徐华亭虽是权倾朝野,可满朝文官之中,也并非无人憎恨于他,据我所知,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就与徐华亭有些旧怨,你可将徐陟密奏所言的徐家不法之事,透露一些出去,说不定就有人会出来添一把火。不过关于徐华亭的隐私却不可到处乱说,否则皇爷若是知晓,必饶不了你。”

  陈洪眼睛亮了起来:“干爹说的是,孩儿明白了,儿子明日就命人去散布传言。”

  滕祥拍了陈洪一巴掌:“糊涂,叫你行事莫要急性子,总记不住。这几日,徐华亭必会上疏请辞,皇爷也必会挽留。你待徐华亭上第二次辞呈后,再去添这把火。到时候,若是有文官出来弹劾徐华亭,徐华亭必定会再上辞呈。届时,皇爷见徐华亭去意甚坚,想必就会顺水推舟,让徐华亭致仕而去。”

  陈洪恍然大悟,奉承道:“还是干爹高明,儿子蠢笨,竟未看透其中玄机。”

  滕祥笑了笑,说道:“今后你要多结交外臣,以我看来,张阁老必有秉政当国之日,而且皇爷还极为器重那位小张先生,你当好好结交。据说冯保就与那位小张先生交情不错,还曾邀请他到什刹海的别院聚会。对于这点,你要好好学学冯保。在先帝爷时,我等内臣可不敢去结交外臣,所以咱家就算是坐到了掌印的位子,可无朝中重臣为外援,也只是空架子罢了。”

  “是,儿子谨遵干爹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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