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要想解决这个事件——关键的就是两个东西。”
江户川乱步竖起一根手指。
“桑树,还有钉子。”
“好问题,我早就知道了。”
绫辻行人不走心地附和道。
“那么你觉得哪里能找到呢。”
江户川乱步狠狠地瞪了过去。
“名侦探就不该让你跟过来!”
面对他的指责,绫辻行人不置可否。
“如果是桑树的位置,我倒是有点猜想,那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只需一眼就能看清一切谜题的真相,这种异能力被称为「超推理」——尽管对外是这么说的,但江户川乱步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个没有异能力的普通人,他所拥有的只有过人的才智,如果没有足够的线索,光靠他空想根本什么也得不到。
“她的出生,实际上是个秘密,在她的母亲死亡之前,应该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的。”
绫辻行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打火机。
“或者更严谨地说,知道她的存在的人,屈指可数,也就是说——”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将话接了下去。
“没错,那么是谁把她掳走,让她变成降神的容器——那个人就是桑树的现任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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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一个人坐井边。
他又回到了这里。
环绕在四周的森林,染上一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夕阳带来的橘红,把水井周围涂抹成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逢魔时刻,逢魔之辻……谁是他、他是谁……原来如此,是这样吗?”
绫辻行人喃喃独白。
他皱眉思考着。
一切都太清楚了。
这口水井为于县境,面向河川。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边境。细窄的十字路,也就是日文的「辻」,传统上泛指边境、边界的所在。同时,水井本身也意味着位于土水两境交界处的意思。
京极夏彦想做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提示了答案。只是他自己没发现而已。
在来这里的路上,绫辻又发现了四个几乎和这水井相同构造的「祠堂」。分别位于墓地入口、悬崖下无人供养的墓碑旁、横跨河川的桥下、灵山山麓的小屋。四者都是位于日常世界与异界的中间点,也就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这类地方,向来被视为「容易涌现」的土地。想来,日本国内各地应有无数这样的「祠堂」存在。
不是善类的东西容易在交易处涌现。
而设置于井中的,所谓「邪恶制造装置」,正代表着京极夏彦本人。为有杀人动机的人提供知识,从背后推他们一把,带他们踏上无法回头的邪恶之路。
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装置?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这些事情——只有和他本人面对面,才能问出更深入的答案。
“——走吧。”
绫辻行人自言自语着,站了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黄昏的旋风吹过树丛间。风将黑压压的林子吹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整个森林仿佛有了生命地发出低喃,那声音将绫辻行人团团环绕。
他不为声色,反而取出细烟管点了火,缓缓吐出轻烟。
轻烟如幽魂般摇荡,消失在林间寒气中。
他迈开脚步。
决战的时刻已近在眼前。他的宿敌在哪里,绫辻行人已经完全知道了。
那就是最初决战的地方。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悔恨,让他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地方。
泷灵王瀑布的崖上。
“与其说是盯上了她后面的不良集团,更加准确地说,是在搜查这个不良集团的首领杀害福原组成员的嫌疑。”
隔天,正好是白色情人节的日子。
麻取部正为了昨天的搜查的收尾东奔西走,因为一些原因,津岛美知子也在警视厅被招待,于是趁着这个功夫三方人就这么唠了起来。
“扰乱别人的搜查现场就是警察的做法吗?”
由井孝太郎冷哼了一声。
“啊哈哈,抱歉啊,我们其实没有打算要捣乱的。”
芝秀明举起双手打了个哈哈。
“那个,只是因为佐佐木marie,本来是那个被杀害的福原组成员的情人,她手上的毒/品也是这么来的。”
说到这里,菅野夏树叹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他们分手以后,她便直接从卖家所属的不良集团自己购入了。”
“嗯嗯,不仅如此,他还和小不良集团的头头发展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关系整个一团糟呢。”
芝秀明点着头佐证道。
“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才被福原组盯上了。而且这人用药也不节制,最后就自然而然演变成杀人事件了。”
“换句话来说,是因为佐佐木marie的委托,她的男朋友才会杀了那个福原组的成员吧。”
忽略掉芝秀明奇怪的口癖和用词,津岛美知子很快就梳理出了大概。
“小美,你果然很聪明啊☆”
芝秀明竖起大拇指。
“秀前辈,你说的未免有点太多了吧。”
朝雾司轻咳了一声。
“哎呀,司可真是个喜欢使坏的坏孩子呢。”
芝秀明坏笑着拍了拍朝雾司的肩膀。
“哈哈,因为我觉得,要是和司前辈说了作战计划,绝对会被反对的吧,所以就什么也没说,硬带着你去了。”
菅野夏树促狭地说道。
“那当然了……与其搭上麻取部的便车,明明还有更加有有效率的方式把嫌犯引出来。”
朝雾司抱着胸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啊对对对,反正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就抱着你的薯条吃去吧。”
由井孝太郎不甘示弱,冷嘲热讽道。
“啊?你才该去吃——不、不对,由井,你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吃了,从今以后,这一生,都绝对不碰,那样薯条会很高兴的。”
话头一转,朝雾司恶狠狠地说道。
“不,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偏要吃,不论是明天后天亦或是大后天,我都吃定了。”
由井孝太郎冷冷一笑,犀利地反驳道——看来这是并不是在针对谁,而是性格使然。
“呜哇……小学生打架吗。”
菅野夏树老实地吐槽道。
“不会是最后想要摸摸头安慰一下吧……”
此话一出,杀伤力拔群,至少这两个人立刻停止了争吵,结巴但是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关系还真是差啊——在场所有人都在心里这么感叹道。反正津岛美知子是不会多言让两人好好相处的,跟自己又没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津岛,你是为什么在这里的?”
由井孝太郎,又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发问,简直就像是求知欲旺盛的小宝宝一样,但是津岛美知子拒绝去想象他叼着奶嘴的样子。
“这……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呢。”
菅野夏树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耀前辈真的是什么也没说啊。”
“那当然不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事情,一会儿指示下来了你们就清楚了。”
实际上一口茶都没喝的津岛美知子放下茶杯。
“嗯嗯,小美,保密工作这方面还是很专业的,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随着懒洋洋的话语,服部耀从门口进来,后面带着的是辻村深月,他毫不留情地摆了摆手。
“好了,麻取部的各位,现在可不是你们能参与的场合了,这次的人情,我们会以另一种形式还清的,就这样,慢走不送。”
今大路峻和由井孝太郎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来了,所以尽管嗅到了事件的气息,他们还是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虽说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今大路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身灰色西装的津岛美知子挺直着后背,和黑西装的蓝发女子正交流着些什么。他感到有些可惜,毕竟这是很难得的,能看到她这一面的机会。
“已经协商完了,警视厅会派出一半以上的精英人士封锁现场,不会让闲杂人等靠近,并且如果发现形迹可疑的人也会当场逮捕……”
辻村深月一口气说完了会议的内容,然后难以忍受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
即便加上了后面这一条,辻村深月还是感觉没有任何希望。她逐渐也明白了,绫辻行人叛逃的原因——是她,因为她是最接近杀死久保的犯人这一角色的人,一旦找到证据,那她将会被绫辻行人的异能力杀死。
没错,为了保护她,绫辻行人才叛逃的。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自私的人,妈妈才会死掉的”——而她竟然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现在只是想一想就难受得想要蜷缩起来。
“我们已经做到能做到的一切了,接下来就只能……”
越到后面,津岛美知子的声音就越低,辻村深月还没听清她后面到底说了什么话,就被她拍了拍肩打断了思绪。
“好了,打起精神来,现在可不是哭丧着脸的时候!”
“是的!对不起……”
辻村深月挺直脊背。她到底在干什么啊,现在最难受的肯定是津岛美知子啊。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现在说出绫辻行人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叛逃什么的,被人听着就像是毫无意义的炫耀吧。
“没必要感到压抑,行人既然选择了保护你,那就坦然接受吧,你难道以为你能动摇他的选择吗?”
津岛美知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让辻村深月几近心神俱裂的话。她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脸,她下意识身体前倾,近乎急切地询问着。
“美知子、你……原来你知道吗……”
“这不是看一眼就清楚的事情嘛,别那么大惊小怪。”
与之相反是津岛美知子平淡到虚无的态度,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冷漠吐槽道。
“而且,骂就骂了吧,他每回都这么独断,简直要到了刚愎自用的程度,每天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是他自作自受的后果。”
“连那种程度的事情都知道吗……”
侦探的敏锐观察力——一瞬间,辻村深月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如果那个时候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反应的。”
毕竟在辻村深月的眼里,自己母亲是绫辻行人异能力的受害者——如果换做是她,即便没有记忆,凭借着心里模糊的情感,她也会拼尽全力,直到四肢都已经无法动弹,也要用嘴将杀害自己母亲的人身上的肉撕咬下来。
沉思了一下,津岛美知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看向辻村深月。
“总是把想的事情放在脸上,以后可怎么办呢?”
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时间,辻村深月看到了不属于津岛美知子的,或者说是更加成熟的她的虚影在半空冲自己双手交叉,露出虚无缥缈的微笑。但是等她再眨眼的时候,那幻像已然消失不见,仿佛真的只是她自己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走吧,无论如何,我们只能继续向前走了。”
津岛美知子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坚如磐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辻村深月看到了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坂口安吾。
“无论如何,辻村,你能依靠的,你能够信赖的,只有自己脑子里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津岛美知子向他走了过去,两个人面对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辻村深月看到坂口安吾手里拎着的黑色物体——那是一把枪。
“津岛小姐,你要清楚,这次任务是你唯一能将功赎罪的机会。”
他的嘴一张一合,从那里吐出来的话语毫无人情味。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上报给高层,根据你采取的行动,对你的处罚也会酌情减量——当然,这前提是你的一切行为都是好的意义。所以,为了你自己,你最好不要给别人开枪的机会。”
辻村深月再次意识到自己直属上司的不近人情,以及无法违背的森严纪律。
“多谢你的提醒。”
津岛美知子连伪装的笑意都已经消失了,同样冷漠地注视着坂口安吾,然后一把接过枪,别在自己的腰间,而后一转身,抚平飞舞的衣角。
“走吧,辻村。”
辻村深月一愣,她未能反应过来津岛美知子突然变换的称呼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跟了上去。
“置之死地……而后……”
开门带来的风声将津岛美知子的未竟之语切得粉碎。
绫辻行人独自走在山路上。
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森林深处的幽暗逐渐爬出来。
太阳一下山,森林就成了野兽们的地盘。黑压压的杂木林深处,掘土食肉的野兽们,正远远注视着绫辻。
绫辻行人一点也不在意野兽们散发的气息,只是默默地向前走。沉默笼罩了森林,野兽们静静地目送着他踏上这条路,仿佛正在为他哀悼。
完完全全的败北。
绫辻得到的,是没有掺入一丝杂质的纯粹失败。失败的气息潜入每一个细胞,令绫辻行人脚步沉重,随时可能向前仆倒在地,进而被荒凉的山路掩没。
可是,不能不继续向前走。为了到决战的地方去。
因为京极夏彦正在呼唤自己前往,在最后的关头一决胜负。
就算已经注定失败,也不得不到那里去。
总得有人为事件划下句点。
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踏上这条道路——并不是独自一人,那时在他身后五十米,有各式各样的军队精英在后面准备见机行事,他怀着满腔的壮志走上了那条路。
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他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尽管在别人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他知道,当京极夏彦挟持着津岛美知子出现的时候,他很明确地动摇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明明应该在执行潜伏任务才对,尽管他不喜欢她去做那种事情,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可怜的、可爱的、愚钝的美知子啊,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带着从心脏处源源不断留下来的鲜血,哪怕是要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也要爬到这里来。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现在看到那张脸,绫辻行人只会感受到无尽的痛苦,那张脸,那副表情,那样的惨状,只能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的无力,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唯二的两个女性,在她们身上发生的异常,他从未及时察觉到,于是事态便在他的一叶障目之下逐渐发展成永远无法挽回的地步——没错,于是自诩冷静过人的他,在那个时候做出了这辈子永永远远都会后悔的决定。
他带着对自己的无能产生的怒火,诅咒了他的女孩儿。
这就是京极夏彦想要看到的画面吧。
“血乃无花果之花,故而艳丽。若因爱而散落,化为落红吹雪,则更为绮丽。”
带着一股从喉咙处涌上来的血腥气,绫辻行人一字不差地说出了那段话。
京极夏彦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没错,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了,从那天开始,血红色的网就在他身边慢慢地缩小,直到他纵然意识到了,也无法逃脱的境地。
这是一桩充满血腥与死亡的事件,不能再无止尽地延后结束。
纵然京极夏彦的胜利早已注定,也得有人为事件拉下终幕。
无声的雾雨,不知何时开始将山道间的空气染成青色。
绫辻行人呼出白色的雾气,拖着脚步走在如瘴气般从地面涌现的夜色中。
夜晚是属于妖怪的时间。
轰轰作响的瀑布。
水花飞溅的朦胧幽谷。
夕阳光已完全消失,传递人们生活气息的灯光也都在遥远的地方。
若说日暮时分是逢魔时刻,黄昏是现世与异界的交界之时,那么,笼罩在夜晚气息之下的瀑上悬崖正可说是异界、彼岸、亦或是阴曹地府。
这里正是无法适用于现世法则的、那边的世界。这里有的,只是宛如被妖魔利爪所抓下的弦月微光。
在这逢魔之时刻,逢魔之境地里,一个身影无声屹立。
颀长的身形,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不带感情的目光遥望远方,站在开始吹起的夜风中。
——杀人侦探。
他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有脑中的思考在夜幕徘徊,融入深远的黑夜里。
突如其来地,绫辻行人开口道——
“真令人怀念啊。”
如低音弦乐器般低沉的声音,振动大气,没入窸窸窣窣的群树之中。并且很快地,从他身后传来应答的声音。
“是啊。”
那是一种难以触摸的声音。如笛般清亮,但是令人难以窥见他的内心。
“和你在此对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吗?时间真是一溜烟就过了。”
“你从这个瀑布坠落。”
他冷淡地说道。
“是啊是啊……”
京极夏彦摆出沉浸于回忆的恍惚神情。
“那可真是,真像是一场梦啊。”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准备好今天这个状况了吗?”
绫辻行人边说边回头。
那个人影从山林的黑影中无声滑出。
老翁从山中现身,脸的右半边隐藏在树影下,朦胧的月光则照影出另外半边。半边身影与黑暗融合,与山林同化,简直就像他也属于这幽谷的一部分,浑身散发出一股非现实的氛围。
“老夫既没有权力,亦没有同伴,有的只是这副脑袋。你知道吗,在这里面……”
京极夏彦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有个乐园,彻头彻尾的乐园。『是如一盐块也,无内无外,唯味之聚集︰诚然,此性灵也,亦复如是,澈内澈外,唯智之聚集。』”
“引用梵文的奥义书啊。真是个毫无节操的家伙。”
绫辻行人继续冷嘲热讽,即便是这个时候,他的表情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只要是记述真实的书籍,孙子、康德,还有《量子力学对物理现实的描述是完备的吗?》等等——老夫什么都读。”
“这次又轮到爱因斯坦的epr悖论相关论文是吗。量子力学是关于认知与非现实的物理学,确实是很适合你的理论。”
这些书绫辻行人也读过,并且一字不差地记在了脑子里。
黑色树林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
从瀑底飘起的苍白水气,弥漫于两人之间。
“唉,绫辻君,我真的很感谢你。”
京极夏彦忽然抬起头。
“就结果来说,你成为老夫达成目的的最大助力。除了你,其他人都办不到这个地步。”
“是啊,确实如此。”
绫辻行人缓步移动,同时回答。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的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胜过我。除去你想要折磨人的恶趣味——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散播。”
不假思索地,京极夏彦以猛然变得及其嘶哑的声音回答。
“绫辻君,你知道妖怪的本质是什么吗?”
绫辻行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妖怪的本质就是散播。”
京极夏彦磨擦手指。
“从个人层级来说,活着就得与可怕的风景为伍。来自山里、水中、内心黑暗处。还有虽然感官无法触及,却可能有不知名物体栖息的异界。不过,只有这样的话,倒也只是普通的妖怪罢了,不会产生妖怪。妖怪可以借著书籍与口耳相传散播,可以移居他人心中。出没于海岸及水畔的牛鬼、从烟雾中探出头来的烟烟罗、肉眼看不见的怪鸟婆娑婆娑……妖怪是以恐惧为食而不断增生的情报生命体。是生存于村落、城镇与都市中的不死生命。”
“可是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
绫辻行人以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你当然可以这么说,那么同理可证,神明实际上也不存在,货币实际上也不存在,性别、权力、语言也都实际上不存在。这些都只是共享的概念罢了。”
京极夏彦没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绫辻行人短暂思考后沉默了会儿,接着才说道。
“原来如此,你想说的是模因吗?”
“正是如此。”
京极夏彦满意地点头。
“你一定发现其中的滑稽之处了吧。在《自私的基因》这本书中,模因指的是透过口耳相传增殖的东西。妖怪不正是如此吗?举例来说,典型的附身现象——『犬神附身』的成因,正是感染了附身物的模因而引起的集团精神感应。说得更白点,我们所说的所谓妖怪,就是拿感染人心的模因去编造出来的生命体。模因与基因相对应,是情报的诺亚方舟。以老夫的观点来看,比起透过基因小家子气地增生的人类,透过模因生存超过千年,至今仍持续散落流传的妖怪,作为生命体要优秀得多。”
京极夏彦往前踏出一步,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和妖怪一样,『恶』也是一种概念,一种模因。”
绫辻行人抬起头。月光照亮的侧脸上,如今满是理解的神色。
「原来如此,京极,你的目的是——」
“提问——恶是什么?”
京极夏彦一边说着,一边竖起手指,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到绫辻行人身边。
“至今这个问题被提出了无数次。在法庭上,在历史书上,在故事之中。要老夫来说的话,生命的本质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以一己为优先。”
他边走边说,声音几近消融在水雾之中。
“狮子夺得狮群领袖的地位,就会把前领袖的孩子全部杀光。黑猩猩会杀死并吃掉邻人及婴儿。海豚会集体花上很长的时间啃咬、伤害体型较小的同族,以追赶虐杀对方为乐。生物打从一开始就带着『恶』的种子而活。没错,为了自己的方便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在社会上是不被容许的事。要是容许这种个人的自私行为,社会将会崩坏。可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不也同样是人的本性吗?当社会为了惩恶,只能成为抹煞人性本然光辉的切割机时,能为人类带来真正自由的难道不是『恶』吗?”
“那是你自创的宗教吗?”
绫辻行人的声音如结冻的冰。
“这就是你制造出『引人为恶的水井』的理由吗?”
“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坚强,绫辻君。”
京极夏彦嘶哑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温柔。
“至少争相来到老夫水井边的,是那些被社会压榨到连哀号声都发不出的无辜民众,为了过得像个人,才会前来寻求恶的协助啊。就这层意义来说,老夫做的可是慈善事业。”
“无聊的歪理。”
绫辻行人不屑地丢下这句话。
“被你逼着只能射穿彼此头颅的那对夫妻,还有你对美知子那没有任何缘由的纠缠,那也算是慈善事业吗?”
“哈哈哈,绫辻君,你还蛮心急的啊,那么我就一个一个回答好了,那对夫妇嘛,至少,他们的两个女儿得救了不是吗?”
绫辻行人瞪着京极,眼神透露出杀意。
“你想说这是诡辩?哈哈哈哈,老夫当然也知道那件事。但是,这也说明了『恶』这个模因是如何打动人心。换句话说,『恶』是具有繁殖力的。我从没想过要用水井拯救世界,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那份繁殖力。同样的,妖怪及都市传说所拥有的繁殖力,也是老夫花费一生打造的大事业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就像你与那孩子之于这份事业,也是不可或缺一样。”
京极夏彦已经走到了绫辻行人身边。
“那孩子可并不是我主动想要纠缠的啊,而是她主动找到了我,没错,因为她对你无法分割的爱,多么感人,那是彼此双向的,互相吸引的爱,是你们之间可怕又可敬的爱将你们两人引到如今这个舞台,这么说来,爱也是拥有这种可怕的繁殖力的,只可惜爱的限制还是太多了点,不然老夫也想深入研究一下呢。”
“要是你什么时候能改变一下这混乱的自称,我就谢天谢地了。”
白色的瀑布,细细的弦月,瀑布声与风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她主动出现在老夫面前,我还没意识到你的身边竟然有这样好的引子,这简直是天助我也,绫辻君,我高兴的简直要痛哭流涕了,你也知道她身上的异常吧,没错,那是可以集结世间一切不可饶恕之恶的源,如果把这个源头释放出来,只要心存渴望,那就无法逃脱她的吸引,于是在口口相传之下,这份恶会被滋养得越来越深厚,然后到达临界点之时——”
他打了个响指。
“这个世界将会被她吞噬,到时候这里就是恶之花的温床,□□的乐园,那正是老夫所期盼的风景。”
简直就像三个月前——上次「对决」的镜像。同样的人影,同样的瀑布声。不同的只有一点。
“好啦,我已经全部解答完了——怎么变得只有老夫在说话啊。”
京极夏彦笑了。
“轮到你说了,绫辻君。侦探不解谜怎么行啊。”
“……是啊。”
绫辻行人平静地回答。
“那么来对答案吧。谜题有两个。首先,上次你以铜币这个证据发动『意外身亡』特殊能力时,老夫是怎么活下来的。再者,你在地下避难所解谜之后,老夫又是怎么从地下室消失的。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用这个代替解答吧。”
绫辻行人用暗藏的□□指向京极夏彦。
“……喔?”
京极夏彦露出看似意外的表情。
“我还以为侦探工作应该属于用脑的范畴?”
“没有范畴。我和你之间没有那种东西。”
“说的也是。”
京极夏彦愉悦地笑了。
“唉,不过这样真的好吗,绫辻君?你自己也是特务课追捕的对象。特务课就要赶到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手上有枪,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会遭到射杀喔?”
枪口抵着京极夏彦的太阳穴,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才不管。”
拉下击锤,手指搭上扳机。
京极夏彦仰望星空微笑,发出事不关己的赞叹声——亦或是,对这份扭曲而诚挚的爱,作为旁观者送上发自内心的告白。
“月夜真美。”
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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