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竹林变·风浪起（1）

“仙长请看，这是我们桀城最大的竹林！”

        “嗯，不错。”高甜面无表情微微点点，外表高冷淡定，内心慌得一批。

        “自愿”外出游历的第七天，她接到了人生第一笔捉妖订单——桀城城主花重金请她除掉竹林里的邪祟。

        高甜本来还有点犹豫，但听完报酬她直接两眼一黑，不知怎么就同意了。

        好家伙！如果事成，往后二十年的花销都不用发愁了！

        在她答应之后，才意识到需要了解下这邪祟的具体情况。

        一切都发生在这座“最大的竹林”里。据守夜老伯说，从七年前开始不定期总有那么几天的深夜，竹林里会传来怪异声响。

        那响动有时像是砍竹子，有时又像是哭叫声。时男时女似男似女。

        但等天亮后再去发出声音的地方看，除了偶尔有大片竹子变得光秃秃，也没什么怪异的地方。

        高甜暗暗觉得这像是二流志怪话本里的故事。

        另外，在七年前那些响动刚出现没几天的某个夜里，老伯秉承着守林人的职业操守，壮着胆子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可他刚离开守夜小屋就莫名其妙昏死在地。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身上没有任何不适，就连大夫也对他为何昏倒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记得昏迷期间自己似乎做了个恐怖的梦，又记不清梦的内容。

        可打那天开始，老伯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双苍绿色眼眸，在纯粹的黑暗中死死盯着他。颤栗的同时，老伯还从那双眼睛中感受到了明晃晃的警告。

        从此，哪怕深夜再听到怪声，老伯也第一个把头闷在被子里装睡。

        听到这，高甜看着讲述得慷慨激昂的老伯，没好意思开口打断他。只在心里默默吐槽：这都能当至少七年的守林人？难不成在桀城看竹林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其他人听不到高甜的内心独白，继续讲述事件经过。

        在老伯昏迷后，接下来又有其他人尝试在深夜接近发出怪声的地方。可不管是单刷还是组团，这些人无一例外还什么都没看到，就莫名昏死过去。

        而且所有人都一样，等清醒后，脑海里就总会闪现一双苍绿色眼眸，久久挥之不去。

        于是竹林里有个苍绿色眼眸、不定期哭着砍竹子的妖物的传闻，在桀城越闹越大、越传越广。桀城居民除妖的需求越来越迫切。

        今日上午，顶着“夷城捉妖世家高家”的名头，高甜一踏进桀城地界就受到了以城主为首众人的夹道欢迎。

        无论走到哪里，她方圆几米都被围个水泄不通。高甜直接被他们的架势整懵了，呆愣愣随波逐流。

        就这样她从城门被簇拥到酒楼，又从酒楼被簇拥到赌坊。劝赌遭到高甜严正拒绝后，桀城居民就直接将她推到了竹林边。

        高甜此前从没出过家乡夷城，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陌生人，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紧张得面无表情。

        但桀城人只觉得这就是“除妖世家独苗”的架子。

        然而在高甜对竹林评价了句“不错”之后，周围默了一瞬，随即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她回头看去，对上许多带着怀疑的眼睛。

        旁边矮胖的城主急忙打圆场：“那可不！我们桀城最出名的除了赌坊，那就是竹子产业！等回头您一定得去我们的竹子市场看看，除了凉席、竹伞，还有各种竹制的小玩意。但是……”说着，城主那双小眼睛瞄着高甜，犹犹豫豫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大人有话直说便是。”高甜试图扯出一个安慰的笑，但面无表情一整天，就连嘴巴都是木的。嘴角一扯，整个人看上去三分不屑三分不满外加四分冷傲孤高。

        于是城主以为她生气了，更加犹犹豫豫：“但是……其他捉妖人来看过之后都说这里有浓厚的妖气，实属不祥之地……怎么能有‘不错’一说呢？”

        高甜这次真的皱了眉：“你们还请过其他捉妖人？”

        “虽然……虽然的确来过不少捉妖人，但我们知道他们绝对比不过夷城高家！”城主连连摆手，面露惊恐。

        她有这么可怕？城主这反应让高甜内心爆哭。

        其实桀城居民的态度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仿佛是信徒在祭拜邪神，又虔诚，又担心“神”一个翻脸不认人把他们全都灭掉。说热情吧，确实非常热情。但热情中又总带着点惶惶。看上去全都围在她身边，实则她周围半米之内都是真空。

        高甜感觉自己像被围观的猴子。

        师尊明明说他们高家在整个黎州都非常受爱戴啊！骗子！

        叹了口气，高甜尽力放柔声音解释：“如今的妖，是没有所谓‘妖气’的。”

        她的说法让城主目瞪口呆：“可是典籍记载：‘凡妖者，入人世品貌皆无可辨，独其气非常。’而且其他捉妖人……”

        “那是七年之前。如今天地灵气稀薄，妖类连自己修炼都不够，哪来的外泄妖力能让人感觉到？你们大概之前是请到了一堆骗子。”

        虽然高甜没有恶意，城主还是觉得被下了面子，脸上的笑收了几个度。在桀城地界他总归算得上位高权重，还没有哪个小辈敢跟他这么说话。

        面前这小姑娘不过刚刚及笄，水灵灵的像是官家娇养的大小姐。除了身后背着的桃木剑，看上去没一点捉妖人的样子。城主带着不忿，看向着“高家独苗”的眼神暗搓搓多了份怀疑。

        算了。高甜没再和他们纠结假捉妖人的事：“上次出现怪声是在什么时候。”

        另一边的守林老伯说话了：“记、记不清了，约莫四五日前有人听到过哭叫声。现在谁还敢在晚上靠近竹林呦！怪渗人的！”

        总觉得从这些人口里也问不出有用的东西。高甜稍作思考，心里有了些打算，便转而对城主和那些居民说：“我先去竹林里探查一番，你们不用跟来。”

        “那……”城主再次欲言又止，面上带着薄薄一层尊重和敬佩，居高临下看着高甜那张小脸，“解决此事，仙长认为需要多久？”

        高甜虽然没见过什么生人，但她不傻，桀城居民眼里的不安和怀疑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表面上把她捧得高高的，内心里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想着，从小备受家人宠爱的高甜心里烧起一团小火苗。

        她将挂在身后的包裹转到身前，故意挺起胸膛，施施然迈步踏入林中。堵着气，她说话时故意连头也没回，也没多想，只故作高深的留下四个字：“七日之内。”

        午时刚过，天光明媚日头当空。一眼望去皆是碧色的竹林间，竹叶在清风吹过后飒飒抖动。竹枝轻轻摇动，空气清爽舒适。

        在竹林间走动片刻高甜心旷神怡，很快忘却了心里的不快。

        无论如何她是一名捉妖人，还肩负着“夷城高家”的名号。责任重大，还是要专注于捉妖事业本身，不能误事。

        溜达到傍晚左右，高甜在竹林深处给自己收拾了一小块地方。

        这里究竟有什么妖物、它修习的什么妖术、如何应对……一切都尚不明了。她打算先按兵不动等到亥时之后，那时若还没动静再做打算。

        等着等着，夜幕降临。高甜抱着桃木剑发起了呆。

        这一静止，她离家之后那些委屈巴巴的小情绪便又冒了出来。

        已经是第七天了，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

        “小叔……”

        她想小叔做的甜饼了。同样出身捉妖世家，小叔却对修炼一窍不通，唯独喜爱钻研吃食。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他都紧着高甜，把高甜养得愈发贪吃。曾经高甜被逼着辟谷期间，小叔还经常偷偷塞小零食给她。

        此次临行前小叔也给她收拾了一大包袱自制小零食。路上高甜化离愁为食欲，不到三天就全吃完了。

        “小姨……”

        自高甜有记忆以来高家就是小姨当家。这个女人看着大不了高甜几岁，却是养成了副沉稳强硬的性子。灵气枯竭以来，捉妖人地位从云端跌入深谷。但只要有小姨在，不管权贵还是富豪都不敢看低了高家。

        送行时小姨站在最末尾，遥遥看着高甜。向来严肃的脸上带着欣慰和不舍，笔挺的背也有些弯。可最后她也只是拍着高甜的肩膀：“在外边不能丢了我们高家的脸！”

        “师尊……”

        那个白衣翩翩谪仙般的男人，高甜所学所闻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师尊是真正看着她长大的人，陪伴她的时间甚至比高家其他人都要多。师徒七年，师尊容貌从未衰老，总是那副严肃的青年面孔。

        然而平日里看上去温润寡言的青年，喝了酒就又哭又笑，见了谁都“甄甄”、“甄甄”喊个不停。唯独见了高甜，会用一种怪异又复杂的目光看过来，仿佛突然醒了酒。

        七年前，天地灵气骤然枯竭，甚至出现灵气反噬的现象，世间修者人人自危。修为越高受到的反噬越大，许多大能一夜之间容颜衰老。最可怕的是，曾有个立于修界顶峰的尊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血肉腐化，瞬息之间成了枯骨。

        曾经的黎州，将修者和普通人的生存空间，分为“修界”和“凡界”。浓郁灵气、天材地宝全部集中在修界。

        除正统修者外，像夷城高家这类凡界捉妖人也不少。虽然同为修道，但修炼技法不同、材料有限。是以凡界捉妖人在过去就总显得“仙不仙、凡不凡”，两边都格格不入。

        可灵气枯竭不到一年后，修界大大小小的山门纷纷树倒猢狲散。倒是高家这种凡界捉妖人还在苦苦支撑。

        高甜的师尊曾经也是修界大能，离飞升仅一步之遥。据说巅峰时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后来山门散了。好师尊在除了修为倒退，反噬并未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伤害。

        然而昔日仙君如今只能投入高家，当了个小娃娃的启蒙先生。这仍旧令人咂舌。

        高甜离开夷城那天，师尊亲自将她送出城门，还陪着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并肩行走，他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只等高甜提了问题才耐心解释一番。

        分别时，高甜回头看向师尊。除了淡淡的哀伤之外，她仿佛在师尊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

        高甜笑着挥挥手独自启程，等师尊看不见了就开始飙泪——她走了师尊就这么开心？难道师尊一直将她当个累赘吗？明明她是真心将师尊当成长辈，甚至是……父亲啊。

        回忆至此高甜意识重归现实。

        竹林间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用力眨眨眼睛，伸手拍拍脸。

        清醒一点！这是你的第一个捉妖任务，千万不能搞砸了！高甜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值拉满。

        她攥紧了桃木剑。

        ——————————————

        亥时刚过，竹林里万籁俱寂。

        抱着桃木剑的小小少女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熟睡的她没能注意到，纤细轻盈的黑影自不远处现身，来到了她面前。那黑影身法矫健，衣袋翩飞，脚步踏在土地上没留下半点声响。

        微弱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这是个长相英气的年轻女子。她站在少女身前看了良久，眼神无奈又费解。过了片刻她蹲下来凑近观察少女的脸，想分辨少女有没有可能是装睡。

        英气女子的长发剐蹭到熟睡少女的鼻尖，引得一声轻哼。

        好像不是装睡。伸手戳了戳少女滑嫩嫩的侧脸，英气女子沉默半晌，竟发出一声轻笑。随后她站起身子，向后退着，直到重新隐没在黑暗中。

        待她走后，少女身旁的竹竿突然轻轻一晃。离地面高约三丈，不堪一折的细弱竹枝上，两个苍绿色亮点一闪而过。

        竹林重回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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