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分途
苏屹一动不动地看着贺沧笙。
他这是——被禁足了?
许连翘的嘴脸和旁人的得意他都不在乎,但殿下——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吗?
就因为许连翘颠倒黑白的说辞,还是仍在气他细作的身份。
苏屹还是没忍住,伸手抓了贺沧笙的手腕,只是自然不敢使劲,力道跟撒娇似的。贺沧笙被弄得一愣,垂眸时看见了自己掌心伤处的包扎。
她没有抽回手,但还端着架子,问:“苏侍君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
苏屹看着她,逐渐收紧手指。
听懂了也听清了,但他不乐意。
这场对弈似乎要无止境,有人却是等不及的。闻牵枳站起身,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道:“苏侍君这是违抗殿下么?”他一拂茜袖,这次是向着亭边的丫鬟,“还不将人送回去!”
这里的两个丫鬟都是在西院伺候的,心里向着自家侍君,不待见苏屹。可她们的主子还是贺沧笙,这不能忘,所以怎敢在贺沧笙面前被闻牵枳支使,一时踌躇原地,没动地方。
“不必,”贺沧笙扫了眼闻牵枳,又看回苏屹,道,“本王与苏屹同行。”
手腕上的力度蓦然加大,让贺沧笙在忽来的痛感里皱了皱眉。
她给苏屹递去个眼神,有疑惑的意思,可苏屹没松手。
亭中旁人各自什么表情他都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出不了难以置信愤恨嫉妒憋屈无奈这几种。许连翘还在身后软着嗓子叫了声“殿下”,贺沧笙分了目光过去,苏屹也不生气,就看着贺沧笙。
“苏屹的确要禁足,”贺沧笙神色坦然,道,“可本王没说本王要歇在哪儿。”
说着转身就走,迈出一步又停了,因苏屹还站在原地,拉着她的腕。
贺沧笙微笑,问:“走么?”
苏屹如梦方醒,道:“走!”
他抬脚,这一走就走到了人的前面,拽着贺沧笙往外走。亭前有台阶,他还回身贴心地扶了一把,接了丫鬟递过来的伞遮着贺沧笙,另一只手也没松开人。
到了院门口拐弯时苏屹回了头,对着亭中泥塑木雕般的三人微微一笑。
这一局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好在战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别管旁人怎么闹,殿下依然是他的。
两人走在园中时非常安静,雨水不大,落在油伞面上也没有声音。
他们抄近路去往西汀,绕过了峭石就要跨过那眼细泉。还是苏屹先过,这就让他暂时松开了贺沧笙的手,过去后还是回了身,要接人过去。
他伸开左臂,另一只手还撑着伞在贺沧笙头顶,一点儿也不让人淋雨。
这一幕与半月前在郊外何其相似,贺沧笙停顿片刻,却没有伸手,自己迈了过去。
苏屹落了个空,微哂地收回手,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应声回身,安静地看着他。丫鬟们打着灯笼停在数步开外,暖晕没能铺过来,被隔着中间的泉水融掉了。已经开始抽新枝的树落下阴影,和雨水一起斑驳地罩着他们。
贺沧笙抬起手去握伞柄,微凉的指覆住了苏屹的手。她面上很淡定,轻轻将伞向苏屹那边儿推过去,自己也跟着向前一步,这下这伞遮着的就是两个人了。
她拉近距离,这个举动是冰释前嫌的意思。
苏屹怎会不知,他低头和贺沧笙对视,让自己完全地被那双眼角挑起的弧度勾\\引到了。
他没控制住,又唤了声“殿下”。
“嗯?”贺沧笙稍微拉长了尾音,“你从西院的欢乐场上把本王拐走,还不满意么么?”
“不满意。”苏屹回答,“你在那些人跟前凶我。”
“那是在保你。”贺沧笙微笑,道:“本王玉树临风,他们争风吃醋,你若是非要出这个头,日后一定会被针对。”
“那就被针对,”苏屹星眸闪亮,“反正殿下护着我。”
贺沧笙挑眉,道:“那要看本王的心情。”
苏屹瞬间耷了嘴角,道:“不行,殿下之前自己承诺过的,只宠着我。”
贺沧笙仿佛看到了他疯狂摇晃的尾巴,抿了笑,道:“本王一向公私分明,苏侍君是在以什么身份与本王谈条件?”
苏屹明白她的意思,又软了态度,下意识地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只是没有选择,”贺沧笙认真地看着他,“至少本王愿意这样相信。”
苏屹也认真地看着她,道:“殿下不会信错。”
贺沧笙鸦睫颤动颤了几下,苏屹俯首,离她很近,道:“殿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贺沧笙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苏屹的目光澄澈又明亮,直白得让她惊慌。可她在一刻不决起来,赵紫荆的那一句“你此生只能做男子”再次响在耳边,逼着她侧脸,打断了苏屹的话。
她道:“不要说了。”又忽然道:“我今晚吃醉了。”
苏屹不说话,贺沧笙看着雨,她眼角还带着微醺的颜色,确实有酒醉慵懒的意思。她呓语般地念出声:“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1]。”
天边月白如雪,落了影在泉中,随着雨滴摇晃破碎再重组。苏屹的皓衣和那月是同一种颜色,醒目又好看。而贺沧笙墨色宽袍,她其实并没有站在阴影里,因为她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了许久。
贺沧笙极其缓慢地抬了眼,道:“待事情过去,本王会送你与令堂离开。”
她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在这一句里试图安慰苏屹,也试图说服自己。
苏屹眼中漆黑,并不接话。
最终贺沧笙坚持不住,先侧了身迈步,低声道:“走吧。”
此后两人还与之前一般,贺沧笙每日都在望羲庭留宿,从晚膳到处理公务到沐浴都在这里。西院儿里的人自然极其眼红,大概背地里都做了苏屹的人偶,没事就扎着玩儿。
可苏屹不那么痛快。
贺沧笙在明面儿上是把人宠上了天,实则两人夜夜分榻而眠,就是交谈似乎也比以前至少不多。按理说他细作的身份已被说开,贺沧笙却不知为何往后撤了一步,除了公务外不愿与苏屹多谈。
大狗狗的确黏人,奈何没得到什么回应。
但他不气馁,经常半夜蹲在床侧看着贺沧笙熟睡。
他已飞鸽和康王取得联系,含柳一死,楚王府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了。苏屹信上说贺沧笙已打算收手,矿税一事就此停在周秉旭身上,不会抓着司礼监,又说了贺沧笙近日都是在他房里批奏折的事。康王果没有再下刺杀的令,既然贪墨查不到他身上,苏屹又正得宠,还不如放长线钓鱼。
二月完全过去时风已暖了起来,桃李海棠都绽放,柳枝着色,春日正式地来了。
且说三月初时,贺沧笙因事要往南郊去。这一天是个晴日,她骑马出城,苏屹随行。最近几日步光不知在忙什么,竟鲜少跟在贺沧笙身边。既是要出城,苏屹自是陪着,先暂代近卫的职责。
两人并肩齐驱,苏屹看贺沧笙侧脸淡漠,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唤了一声,贺沧笙却没有回应。
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竟穿了身酡红色,颈间没有狐裘,就是高领束到颚下。这比正红还要亮一些的颜色极其挑人,稍微压不住就会显得不正经,偏被贺沧笙穿出了妖孽感。那一双凤目似乎都比平时浓丽,像是淬了焰,和着周身的冰冷气质,看上去诱人又薄情。
苏屹又叫了她一次,贺沧笙才转过了脸。
苏屹问:“在想什么?”
贺沧笙低声回答:“没什么。”
她今日的唇色也鲜艳,和往日的苍白完全不一样,翕动间美丽异常。苏屹半眯了眸仔细看了看,竟发觉她点了口脂。
还不等他发问,贺沧笙已经转过了头看着路。她今日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穿得如此精致,让苏屹非常不安。
那种躁动毫无来由,就是直觉,可也压不下去。
过了一线天就是上次二人小住的院子,然而贺沧笙也没停。两人打马绕过矮山,眼看着就要上大道,就见路边停着辆马车,步光和四名近卫骑马守护周围。车身大得很,款式和颜色却很低调。
贺沧笙勒马,缰绳让掌心有点痛。她掌心的伤已经痊愈,因每日的换药和包扎都是苏屹亲自来,除了她以外就是芙簪也碰不得。如今这里剩下一道疤痕,略显狰狞的印记就是贺沧笙和苏屹过去的证明,也是每当贺沧笙合拢手掌时就觉得心中一动的隐秘原因。
两人下马,贺沧笙带着苏屹往马车那边去,到了近前才回头道:“苏屹。”
苏屹站在贺沧笙面前,道:“殿下。”
贺沧笙的眼尾不知为何有一点红,她看着苏屹,明明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就这样看了苏屹很久。
山风带着新芽的味道旋过身侧,贺沧笙这才回神,侧身看向步光。步光立刻下马,挑起了车帘。
布帷晃动,后边儿露出了一张妇人的脸。灰白色覆了她的鬓,在细纹和风霜下却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的不俗姿色。
妇人有些忐忑地探身,目光就看向苏屹。她张开嘴,还没出声泪已先涌,良久后才颤声道:“屹儿屹儿”
苏屹的牙关咬紧了又松开,道:“娘。”
苏母甚至来不及下马车,她向苏屹伸出手,苏屹上前一步,两人搀扶着对方,终于拥在一起。贺沧笙安静地看着,目光从苏屹紧绷的双臂到微湿的眼睛。她转身,也命令步光和近卫们背过身去。
贺沧笙走开一段距离,站在初春的山间,面向山壁。
她今日没有戴冠,风不断地吹过来,她束发的带子都要被吹松了。鲜红的布料最终没能承住青丝,倏地滑下去。贺沧笙的发散开了,倾泻半身,她立刻转身,谁知那发带已经被递到眼前。
苏屹站在咫尺,正颔首看着她。
贺沧笙接过发带,却没有再束。苏屹的喉结上下滑动,道:“谢谢。”
贺沧笙摇头,道:“不客气。”
风把贺沧笙的发送到苏屹的指尖,他没有拒绝,问:“你谋划了多久?”
贺沧笙道:“从含柳告诉我你母亲在康王手里开始。”
“殿下,”苏屹叹息,为贺沧笙挽着青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沧笙微笑,道:“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这一句深刻晦涩,但苏屹听得明白。他们一起沉默下去,又一起微微红了眼眶。贺沧笙看着那双仿佛蕴着星光的眸子中只倒映着自己,忽然再也看不下去。她别开目光,道:“你走吧。”
“殿下,”苏屹低声,“你说什么?”
“你走吧。”贺沧笙依旧看向旁侧,道,“我答应过你的,会放你和你母亲离开。楚王的路还很长,苏屹的路也还很长,可惜并不能同道。”
前缘梦醒,翩然离散。
“这是通行令,可保你们自由无阻地进出各省。我从户部调了黄册,你们已脱流籍。”她从袖袋中取出亲笔信和两人的户籍,“康王依旧虎视眈眈,你定要小心,带着令堂离开京都,随意去哪里。也带上靖雪,那就,最好找个能跑马的地方。”
苏屹捏着那些纸,有些呆滞地看着贺沧笙,忽然明白过来。她今日穿的红,点的绛唇,莹的泪光,包括这绕指柔的发丝,都是为了分途的这一刻。她不能换下男装,但为他散发、着艳、点唇,是她能给他的全部柔情。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留在身边,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贺沧笙极缓地抿了笑,道:“我那日,给你喝的那杯酒里,并没有蛊。”
苏屹看着她,道:“我知道。”
他的眼中有日光,又像是星辰。他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你——”
贺沧笙打断他:“我知道。”她长久地看着他,笑意几次消逝又勾起来,最终微颤了声,道:“多谢,苏屹。”
苏屹还想说什么,事实上,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贺沧笙退后一步,道:“你走吧,莫要回头。”
然后她看着苏屹又站了一刻,最后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马车。那句“再会”就压在舌尖,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冰化,等春时,等一场雨,等一句话。可当少年要奉上这些时,她最终没有勇气来听,也不敢把心说出口或者送出去。
她瞻前顾后,这条崎岖路,到底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
苏屹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飞快地骑上靖雪,又探身为苏母落下了马车的帷帘。车轮滚动,轧着春日雨后柔软的泥土,就像这场迅速又潦草的告别,留下的只有遥远悠长的痕迹。
最终消失在泪水模糊中。
寒夜过来蹭她的肩头,贺沧笙缓缓移开目光。她翻身上马,没有再回头。
她喃喃道。
“就这样吧。”
这一晚望羲庭中再无人住,贺沧笙回了自己的屋,没有让任何人入内。
她沐浴完出来,颈间毫无遮挡。她散着湿发,坐在镜前,毫无来由地给自己再次点了唇脂,那颜色在烛光下不减反增。思念很奇怪,让人躁动又失落,提不起精神,可也想发泄一场。
贺沧笙的亵衣松垮,她从镜中盯着自己肩头的伤疤,忽然觉得很后悔。
敲门声压得很低,大概是芙簪。贺沧笙打开门,被面前的年轻人用阴影完全地笼罩了。
苏屹垂头看她,笑起来时露出了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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