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变故
京都的冬天非常冷,尤其是下雪以后,户部忙着清账确认屯粮,各街巷都要加固防寒房屋居所。
但皇宫不一样,寸长的银炭要多少烧多少,熏香热汤暖手一样不少,都拥在软塌上。
宣顺帝贺峻修斜身倚靠,伸手缓招,丝竹声立刻就停。那名贵的珠帘一挑,时才在外边儿跳舞的选侍就进来了。
女子温柔纤小,宛转娇羞,是贺峻修喜欢的类型。她当然知道宣顺帝的喜好,娇娇娆娆地走到皇帝面前道了一个万福。
贺峻修很满意,随手便赏了将这女子选上来的太监。那舞女自是乖顺可人,跪在塌边,给贺峻修递上了满酒的金杯。
吴保祖在一侧看得笑弯了眼,乍一看竟有慈祥的味道。他是近身伺候先帝的,如今却没有去看守皇陵,而是继续做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接着侍奉贺峻修。
贺峻修饮酒,问:“太后搬去安宁宫了吗?”
“回皇上的话,”吴保祖躬身回话,态度敬谨,“您昨日下了旨,奴才差人盯着,立刻就办了。”
贺峻修“嗯”了一声,示意奉酒的舞女再来添酒,眼里都是阴鸷。吴保祖看得剧情,虽不敢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又是自小抚养贺峻修长大的人,然而贺峻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太后迁去了安宁宫。这是皇城里十分偏远的地方,伺候的人少,连名字也不是最吉祥的。
吴保祖一路从敬辉元年走到现在,他知道为什么。
太后伺候先帝时身子就不适生养,一直无所出,尤其是没有皇子,这是先帝的心病。先帝留情多处,谁知长子竟是个宫女生的,这事儿太不好看了。太后要成为抚养皇长子的人,那宫女就只有死了干净,来给太后,也给自己儿子的未来让路。
太后和敬辉帝都不许人提贺峻修的生母,贺峻修自己也一样,做皇子时对父皇母后极尽孝顺。
可这并不代表他把什么都忘了。
这不,一登基的头等大事就是打击报复。
贺峻修摸着舞女光滑温腻的手,心里觉得有些痛快,又很不甘。
怪不得权力是这天下最让人渴望的东西,原来坐在高位金殿上的感觉是这样的。看着天下匍匐在地,庆贺声排山倒海,唯独他自己傲视群雄,磅礴潇洒。那种得以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侵蚀了贺峻修,他忽然明白过来,所有以前欺辱他的,让他愤怒或者不快的,此时都是他脚下的蝼蚁。
他觉得自己无可匹敌,毫无桎梏。他想要报复和惩治的人太多了,要一个一个来,谁也跑不了。
先从太后开始。
然后。
他露出憎恶的表情,问吴保祖:“边关呢,朕的那个好弟弟如何了?”
“皇上,楚王已连夜让人快马递来了贺表,庆您登基。”吴保祖赶忙回话。“殿下先前还请求了增粮,战事繁重,玄疆和西戎之间十分胶着啊。”
“是吗?”贺峻修露了笑,“那就让他呆在那儿,直到万事太平的时候。先帝信任他,让他领军出征,当然不能就这么辜负了先帝的遗愿。”
“是!”吴保祖当即笑开了花,“皇上圣明!”
“但他手里有兵,”贺峻修忽然沉了脸色,看向吴保祖,“会不会”
“楚王手里有兵,皇上您手里有天下啊!”吴保祖笑容不变,不迫道,“玄疆是什么地方,贫瘠偏远,撑死了不过一省。大乘和京都在您手中,您这就是握着楚王的家,掌控了他的根基,他怎敢不从?皇上,恕奴材直言,您是顺诏继位的皇帝,楚王再怎么,都是来辅佐您的。”
贺峻修这才稍微顺了心,可他的担忧还是没有完全下去。他受够了手中没有实权的日子,更痛恨自己不如人的实力。
他哼声,道:“无人威胁得了朕。”
吴保祖笑着点头,眼神示意一边的舞姬再来倒酒。天地间风雪交加,室内金碧辉煌,鼓乐声不断,又传来贺峻修的笑声。
大雪不停,白马过隙,双眸睁合间已是宣顺元年。
贺沧笙和苏屹并肩跑马,亲巡库洪山。她肩上的狐裘被风吹得如同浪花翻滚,雪粒落在她的发和她的衣上,迟迟不肯化成水珠。
苏屹侧脸看她,贺沧笙似有察觉,也回头看过来。
自接到新帝登基的消息后,贺沧笙一直都很平静,只是气质更冷了,和谁话都不多。平时除了苏屹和温绪之还能与殿下说得上话以外,别说是扈绍陵,就是洪达也很自觉地闭嘴做事。
贺峻修登基,必然视贺沧笙为眼中钉。那来传旨的太监名叫崔禄,说是来传旨的,却自此留在了沙依巴克,成为了皇帝和司礼监明着派来的眼线,美名其曰是监军。
可贺沧笙就淡然地点了头,几乎任由崔禄在军队中作威作福,鲜少发声。她在正事上杀伐果断,和尤里瓦斯几次交手,各有输赢。温绪之组建的轻骑起了作用,和西戎人算作僵持,就这样过了数十天。
只有在夜晚私语时,苏屹才会成为那个唯一可贴近贺沧笙心声的人。
她这样的无波无澜,来自于她和敬辉皇帝先君臣后父子的距离和冷漠。贺沧笙对自己的父亲没有感情,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也不会伤心,她甚至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至于敬辉帝传位给贺峻修这件事,不过是对她心底想法的认证。
只余失望。
但贺沧笙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认定了什么就要得到,这是属于这位无比坚强的女子的骄傲。于是她在接到圣旨的第二日就绕开崔禄派出了私士回京都,传给了阮安相应的部署。
贺峻修登基,她不会允许楚王府中众人就这样为人鱼肉。
苏屹看着心疼,能做的就是陪伴。他时常将呆团儿拎过来给贺沧笙抱,殿下起初不喜欢,还嫌弃,小东西也怕她,不与她亲近。但久而久之还是好了点儿,好歹换回了贺沧笙一句“摸着挺舒服”。
山谷中冲出骑兵,与贺沧笙等人迎头对上。对方人不多,这边儿也只有百余人。
苏屹当即抽刀,拍马挡在贺沧笙身前。
贺沧笙的长剑也已出窍,映亮了身周的冰雪。此剑名为“寄岳”,同样是赵毅公所赠,她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带在身边。
花色十足的马冲出来,正是尤里瓦斯。他挥刀利索,不在后方指挥,而是一马当先,正对苏屹与贺沧笙。这样的狭路相逢,纯拼就是硬道理。
“苏、屹。”将近两月的对垒,尤里瓦斯和苏屹成为了正式的对手。他又看了看贺沧笙,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照面,尤里瓦斯丝毫不掩目中惊讶,对苏屹道:“这就是你的主人吗?很好看,还很华贵,怪不得人们都说大乘地杰人灵。”
他还带着西戎的口音,肆意嘲弄苏屹男宠的身份,然而少年并不生气,反而愉悦地露了虎牙。谁知寒夜倏地从他身侧猛冲了过去,贺沧笙一手握剑一手持鞘,眉眼冷凝,狐裘下的软甲在风声呼啸里暗示危险。
苏屹侧目,觉得殿下竟有些发怒的意思。
对面的弯刀横扫过来,贺沧笙立即仰身躲避,没有用剑和他硬碰硬。两匹马错身时尤里瓦斯攻力不减,但贺沧笙翻身挂在鞍侧,一脚蹬在尤里瓦斯的弯刀上,以此借力翻回马背。
尤里瓦斯抬起刀柄,平着向上去。贺沧笙很轻,这一下险些被掀翻,但她的剑也到了,轻巧地刺出去。尤里瓦斯轻松地躲开,谁知贺沧笙另一只手臂转过来,那看似普通的剑鞘上竟也带着偏刃,倏地划过尤里瓦斯的手臂。这一下竟然见了血,谁也没想到,等反应过来时贺沧笙已再次旋马回来。
她看着深红浸了尤里瓦斯的毡氅,盯着那处的鲜血。时才的招式已经让她胸腔和腹部都生了剧痛,但她毫不在乎,竟缓缓笑起来。
苏屹微愣。
觉得这样嗜血病态的殿下别有一番魅力。
尤里瓦斯也被激怒,招式和方才不再相同,眼神也变得如同利刃。面色苍白的贺沧笙迎头而上,这次只能生硬格挡。铁器相碰,随即摩擦,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贺沧笙面不改色,但苏屹看得清楚,她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这时有西戎兵举手砍过来,挡住了苏屹的视线。少年极其不耐,翻手就是一挡,绣春彪利,将这西戎人的头削得飞了出去。
没了遮挡,却听得前方尤里瓦斯一声低喝。再看时贺沧笙的剑鞘几乎脱手,汗已浸了乌鬓。
苏屹咬牙催马。
这就是殿下。
他早该知道的。
当时在落银湾的屋顶上时就是这样,招式都是巧劲儿,需得快速制敌,否则就只剩吃亏的份儿。偏生她面上从来不露,不知道的还以为很有把握。
苏屹露了凶悍,快速地换下贺沧笙。寒夜和靖雪擦身而过,身后的近卫立刻将贺沧笙团团围护,不让她再往前去。
今日跟着出来的有不少私士,主要是因为贺沧笙在。这些人非常厉害,几乎没有折损,但西戎人已死伤大半。
尤里瓦斯见状也不久留,反正这库洪山是他的地盘,他背靠西戎,耗得起。于是他振臂一呼,对着苏屹轻蔑地递了个笑,西戎骑兵立刻挡上来,护着他往峡谷深处后撤。
苏屹也不恋战,回身贺沧笙还算自若,就是被纯黑的外衣衬得脸色不好看。他扽了把寒夜的缰绳,带着向沙依巴克归去。
一进城洪达和扈绍陵就迎了上来,看见一行人的样子就惊了声:“殿下这是遇敌交手了?”
私士们和苏屹下马,贺沧笙却没有动,在马上露了笑,微微点头。
“遇到尤里瓦斯了,”苏屹将靖雪的缰绳扔给手底下的私士,“与殿下过了招。”
扈绍陵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但贺沧笙从容不迫,骑着寒夜就往马厩的方向去。
有人要跟着,苏屹抬了手,道:“都不必跟。”
说完自己赶了上去。
没到马厩的时候两人身侧就没了旁人,苏屹飞快地跨步,让寒夜停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此时一仰头,果见贺沧笙嘴唇惨白,紧抿着像是压抑痛苦。冷汗甚至染湿了风领,眼眸微阖,缰绳从指间垂落。
“殿下。”苏屹尽力压着声里情绪,一句话愣是没问出来,只又重复道:“殿下!”
贺沧笙在马上对他伸手,苏屹立刻上前,知道她时才不下马是因为根本没法靠自己下来。贺沧笙倒身,靠在苏屹手臂间,由他抱了下来。
这一触一摸才知,贺沧笙裘氅底下的软甲缝隙里都渗出了血,上身都要被染透了。
“殿下,”苏屹的声音都发了颤,“伤在哪里?”
贺沧笙头脑昏沉,脸色已经惨得吓人。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也没有昏迷过去,仿佛不知同感,又像是喜欢疼痛,看着苏屹,再次笑起来。这笑仿佛夜间明珠般夺目绚烂,偏偏看得苏屹心惊。
贺沧笙这几乎自虐的行为,是对于那道圣旨的最后祭奠。
她需要发泄,这就是她的方式。
苏屹不再问,伸手将她的裘衣裹紧,然后把人抱起来,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贺沧笙没有像平时那样搂他的脖子,因已经连手也难举起来。但是她枕着苏屹的胸膛,在耳侧熟悉的心跳声中逐渐平静。
苏屹一路疾走回到两人住的院子,进去后就帮贺沧笙褪了外衣。这下才见底下的衣已被血染透了,而这么一扫眼就知道伤不止一处。
贺沧笙侧靠在软榻上,静静地看着苏屹。
“殿下,可能会疼,”苏屹心痛得不敢和她对视,道,“你忍一忍。”
他才要解开贺沧笙的腰带,就听有人要进院。有近卫阻拦,还有崔禄的声音。
贺沧笙拧眉转脸,苏屹立刻起身推门出去,呵斥道:“在闹什么?”
一院子的人当即噤声,只见崔禄已进了院门,两名近卫不好对他动手,但面色也不好看。
苏屹勃然大怒。
绣春出鞘,转眼已经架在崔禄的脖子上,苏屹似是丝毫不知此举的僭越,看着这肥胖太监的眼像是染了血。
“这是殿下的住处,并非议事军帐!”他微动手腕,明晃晃的剑刃几乎要割破崔禄的皮肤,“岂容你擅闯放肆!”
“你……你大胆!”崔禄也吃了一惊,面露惧色,但还是举起了手,道:“皇上来、来了圣旨,奴婢要来为楚王宣读!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敢,你竟敢!”
那明黄的圣旨的确不假,但苏屹不吃这一套。贺沧笙才收了伤,伤势铁定不轻,现在又来了圣旨,还是来自贺峻修的,这是要干什么!
于是他没放下手,就这样僵持,直让崔禄浑身发抖。
“你、你个——”碍着贺沧笙,难听话到底还是被崔禄咽下去,转而道,“这是、这难道你要造反吗?”
苏屹薄唇勾抿,心道也不是没有这意思。
谁知那身后的屋门却蓦然打开,贺沧笙身披狐裘缓步而出,走过梅树,直到院门口。
她看向苏屹,少年才缓缓收了手。利刃摩擦声令人胆寒,长刀归鞘。
崔禄本想说什么,但见贺沧笙面色也阴鸷得像是要杀人,先没了胆,道:“楚、楚王,接旨吧。”
贺沧笙安静地跪地,动作缓慢。苏屹看得咬牙,知道她是因为身上的伤,但他不能在这会儿出动静,只得和另两名近卫一起在贺沧笙身后跪下了。
圣旨开头尔尔,没什么新鲜。就听崔禄拿腔作调,读道:“朕已查明,赵毅公与西戎将领私自交易兵马,故将赵氏犯人毅公与太妃赵紫荆关押入狱,择日由三法司会审,自有论定。然楚王英勇护国,朕不连惩,今命你长戍边疆,战腿西敌!”
庭中寂静了一瞬,贺沧笙没有抬头。
“行了,楚王殿下,”崔禄愉快地笑道,“领旨谢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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