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成全
几缕柔软的发垂下来,稍挡了贺沧笙的侧脸。她仍然没有抬首,黄昏里细碎的影和失血令她眼前昏暗,恍若置身晚夜。
“皇上仁厚,”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道,“臣弟领旨谢恩。”
说着直起身,接了卷轴站起来,按着规矩将那上面的字句都好好看了。崔禄似乎还想再言,贺沧笙却抬了手,示意他出去。
她的眼太冷,情绪莫测。太监还是没敢久留,夹着尾巴先走了。
崔禄一离开贺沧笙就回身往屋里去,苏屹跟着,在她身后把门关牢了。屋子里昏暗,贺沧笙一停下他就将人横抱起来,到榻上卸冠褪氅,又解了紧系的软甲。这束缚一松,血就渗出得更多,顺着苏屹的指缝淌下来,他几乎不敢动手触碰,但这伤严重,必须得上药。
直到只剩亵衣,苏屹才看清竟有三处伤口。一处划伤在肩头,一处不深地在侧腰,还有一刀在腹部,最为严重。
伤处的衣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底下血肉外翻,入眼不过是一片模糊的猩红。贺沧笙瘦弱,肋骨非常突兀,像是顶得那道伤口堪堪停下,十分狰狞。
苏屹抬头时几乎被自己的汗糊了睫,然而贺沧笙除了面色白些以外还是看不出别的情绪。她甚至稍微颔首,要亲眼盯着他处理自己的伤。
不管多重的伤,叫大夫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苏屹亲自上药。药粉倒在伤口上时贺沧笙疼得发抖,可是苏屹询问了几次疼吗,都没得到她的回应。
“殿下,”他收起药瓶,再次道,“你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嗯。”贺沧笙终于出了声,然后又归于沉默。
在屋里闷着睡了一天的呆团儿跑过来,被苏屹一手推开了。小东西不放弃,蹭了几次苏屹都被赶走,干脆纵深跳上榻,试探着向贺沧笙那边去。然后殿下身上的血腥实在太重,它也不敢往前。
苏屹警告地眯起眼,揪着呆团儿的后脖颈给它拎下去了。
贺沧笙看了看缩在太师椅下面的呆团儿,又看向苏屹。身上的纱布浸红,她像是毫无察觉,还向苏屹伸了手,触到了他的侧脸。
苏屹哪敢让她乱动,立刻捉了她的手,自己起身坐上榻。
他问:“疼吗?”
贺沧笙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疼。”
哪儿都疼。
苏屹立刻探过去把人抱怀里,薄唇蹭着贺沧笙的鬓,问:“这样呢?”
贺沧笙慢慢抬手环住他的腰,道:“疼。”
苏屹立即心领神会,将人又抱得紧了些,两人的下巴都放在彼此的肩上。苏屹抚着贺沧笙后背的手稍微颤抖,贺沧笙像是感觉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苏屹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侧颈蹭转了下头,又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只是快了些,竟不能等到我打完这场仗。”她似是轻笑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这罪名通敌么我只觉讽刺,可怜外祖父一世心向大乘哪怕是谋反的罪名,我都不会这么伤心的。”
苏屹阖了眸,想到赵毅公的身影他也会痛。
“如今我投鼠忌器,”贺沧笙声似自嘲,转而问,“消息送到京都了吗?”
“送到了。”苏屹慢抚她散下来的发,道:“新帝一登基我就让步光派了人回去,前几日已回来复命。”
贺沧笙呼吸重了下,示意他自己听见了。
黄昏近尾,屋子暗得像牢笼。苏屹在长久的沉默里几乎以为贺沧笙已经睡了过去,却蓦然觉得后颈微濡,还带着迅速冷下去的温度。贺沧笙肩背颤抖着起伏,就是哭泣也压得无声。
“姐姐,哭出来吧。”苏屹轻轻换了个姿势,将贺沧笙搂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按压着以防她挣脱。他像是护主的恶犬,獠牙露在贺沧笙背后,不让她看见,只给她温暖,同时恨不得将所有妄图靠近伤害贺沧笙的人全部撕碎杀死。
贺沧笙在他怀里逐渐哽咽出声,她像是迷失在这阴暗角落里,这无比压抑的饮泣声就是她的投石问路。她在苏屹面前抛弃了最后一层伪装,那些坚强和不在乎都是假的,她也个有血有肉的人。
苏屹拥护着这样袒\露在他身前的柔弱和委屈,再痛也自己往下吞。他不能倒,也不会软,他要变成贺沧笙的支柱。
“哭出来,没关系的。”他一遍遍地对贺沧笙呢喃,像是两鬓斯磨,道,“姐姐,你不要忍着,我不要你忍着。哭出来吧,没事的,只给我一个人。”
赵家入狱的事传下去,这是圣上亲下的旨,上头那些人的权术争斗他们也懂,洪达和兵部的人不敢言语。可玄疆的人都将不服放在明面上,与其说他们追随的是大乘,还不如说他们现在已经都是贺沧笙的兵,但贺沧笙没有大的动作,他们也不能出格。
温绪之得知此事的时候很镇定,淡漠道:“荒唐,宣顺帝蠢材也。”又看向贺沧笙,道:“全看殿下。”
然而贺沧笙是真冷静,除了召集苏屹、温绪之、扈绍陵三人议了一次事,又派人给厉阿吉和步光传了信之外,一心扑在战事上,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要不了几日梅花就能完全绽开,贺沧笙身上的伤还在慢慢养着,又不能声张地请大夫,所以苏屹很担心。然而两人分别在即,他将带人往东北方向去,驻扎在沙依巴克与狄城之间,正面迎战尤里瓦斯。
至于为什么没有让洪达去,贺沧笙对谁也没有交代。放着兵部侍郎不用,让一个近卫统领领兵厮杀,崔禄对于此事很不满。他在帐中当众发问,却被贺沧笙一句“那就请崔公公上奏禀了皇上,对本文问责吧。”怼得脸色发青。
靖雪蹭过贺沧笙的肩头,苏屹急忙勒缰让它转开。贺沧笙站在原地抬头看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旁人都站在十步开外,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阿屹,”贺沧笙轻声细语,“千万小心,我等你。”
“姐姐放心,”苏屹紧扣住贺沧笙的纤指,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万事不强求,”贺沧笙的话音轻轻带了颤,“你都明白的。”
她将苏屹推出去,不是她舍得让苏屹涉险,而是因为苏屹不可能永远做她的近卫统领。他要闯一闯,少年已经等了很久,这点不用她挑明。两人接下来的路上注定有一场腥风血雨,很多事不用重复放在嘴上来说,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站在风雪里,看不清前路。
“我都知道的,”苏屹笑起来,手上加了力度,“姐姐也要记着,好好养伤。这段时日我忍得好辛苦,眼下又要出征,欠下了多少,姐姐自己算算,都是要还的。”
贺沧笙轻笑,道:“我等着。”
苏屹起身,在万里飘雪中扬起马鞭。靖雪如同离弦箭一般奔出,冰尘挥洒,直向横袤的库洪山脉。
刑部的大牢很阴暗,铁窗方寸大小,月光洒进来时显得很亮。
赵毅公和赵紫荆分别关押,暂时都没有被用刑。这件事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但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就连三司的人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命走得出去。
伴君如伴虎,三代老臣,先帝贵妃,这就是前车之鉴。
来人脚步沉稳,袖中大概有瓷器,听着轻微磕碰声响。
魏广平只身前来,到时还隔着铁栏,就推了遮着面的大帽,双膝着地,先给赵毅公跪下了。
“老师!”他额头点地,发出嘭的声音,“老师,学生承宗来向老师请罪!”又转向另一边,再次叩首道:“卑职给太妃请安!”
赵毅公在他身后说了声“起来”,魏广平才直起身,只是仍然不肯站立,就这样跪坐着。
尊师若父,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承宗,”赵毅公在牢房内稳坐,一身囚衣也穿出了官服的气质。他看着魏广平,目光平静得不像是犯人,道:“你做得很好。”
“老师蒙此大冤,学生却不能、不能在朝上为老师申辩,眼睁睁看着”魏广平颤声道,“老师,您”
他已含泪,再说不下去。
赵毅公看着他,问:“老夫当日所言,你可还记得?”
“学生断不敢忘!”魏广平双手撑在膝头,道,“凡、凡是与赵家有关之事,不可,不可与圣上相悖。”
赵毅公抚须点头,缓缓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魏广平抬袖擦拭眼角,赵毅公微笑,问:“老夫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魏广平自袖袋中拿出瓷瓶两个,颤着手分别送进赵毅公和赵紫荆的铁栏。
赵紫荆原本也在牢房紧里端庄而坐,此时起身走到近前。她没有了那些华贵的衣钗加身,两鬓微乱,然而姿色不减,眉眼的凌厉收了三分,露了属于她的另一种美丽。
她捡起瓷瓶,轻施一礼,像是还在宫中一般自若,道:“多谢魏大人。”
魏广平叩首,道:“老师,太妃,您们当真要如此吗?”
“承宗,该嘱托的老夫已然言尽了。”赵毅公负手起身,站在铁窗下,眼眸氤在昏光里。他手脚上的铁链在动作间铿锵作响,老人看向那坚实的墙壁,又看向窗外,对魏广平道:“其实就算你违诺不来,老夫与紫荆也有办法成全自己。”
“不只是成全自己,”赵紫荆接过话,她垂眸看着手中瓷瓶,柔和地笑起来,温和道,“也是成全怀歌。”
“老师、太妃!”魏广平知道此事已无可晚还,不禁泪如雨下,怆然悲伤道:“魏承宗愚笨一生,却能读懂您的苦心,定万死不辞!”
赵紫荆稍有动容,上前一步,急切间似是要说什么。赵毅公却对她抬手,没让她开口。
老人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送怀歌到此处了。”
瓷瓶滑落,摔碎时声清音琅,而后牢房里归于寂静,像是空荡无人。
不知是谁的泪滑了鬓,谁的血漫了唇,谁的指又缓缓地伸向那月光,颤巍地道。
“怀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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