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大婚推迟了一个月。
米禽牧北把赵简留在将军府养伤,让她睡在自己的榻上。他本人则在旁边搭了一张小木床,衣不解带地日夜守护。
赵简头几天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身上还有些发热,到了夜间更是睡不安稳。米禽牧北也几乎未合眼,一有动静就赶紧起来照看,帮她调整姿势以免压到伤口,又不断用凉水替她擦拭发烫的额头和手心。
米禽牧北依旧公务繁忙。他把所需的公文都搬了过来,把卧房当成书房。赵简在休息,他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文批阅,只有与人议事的时候才会离开。每到赵简服药的钟点,他总会准时端着药出现在她的床边,亲手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这些点点滴滴,赵简自然都看在眼里。她渐渐习惯了米禽牧北寸步不离的陪伴,甚至在她半卧床头默默看着他伏案料理公务,偶尔抬起头嘘寒问暖两声的时候,她竟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触。
如果自己的伤永远都好不起来,如果大婚不必举行,是不是就能一直这样下去?
等等,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赵简的心弦像是突然被猛地一拨,发出刺耳的杂音。——难道我真的期望跟米禽牧北过一辈子吗?
可是,这一切太过美好,美得如梦似幻,又是那么真切,真得不像是梦境。难道自己真的忍心用那个残酷的绝杀来把这一切砸得粉碎吗?
“救一人,毁一人,全在赵施主的一念之间。”
玄泽的那句话又在赵简的耳边响起。她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一起充满阴谋和谎言的骗局,而是一场把所有筹码都摆在明面上的豪赌,赌的就是她的那一念。无论是魏竦,还是米禽牧北,都清楚地看得到每一步的展开,因为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实的。魏竦及大宋高层对自己和七斋的怀疑打压是真实的,他要杀梁斌一家以儆效尤也是真实的,而米禽牧北对这些事早就了然于胸。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态度的转变是为了完成诛杀他的任务,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朝自己为他挖好的陷阱跳了进来。可他跳下的同时,又把自己也一起拽了下去……
救,还是杀?赵简万万没有想到,纵然她有万物阻我不死不屈的坚定意志,却还是把一道不容违背的圣令变成了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抉择。
到最后,她自己竟成了这场赌局决定成败的唯一筹码。只是无论谁会最终胜出,她都已经输了。
在米禽牧北的悉心照料下,赵简恢复得很快。没过几天她便退了烧,伤口也不再持续疼痛。
这日,米禽牧北又出去与人议事。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甚感无聊,就决定下地走走。
她来到桌案前,见上面堆满了文书,便随手拿起来看。
在这过去的一两个月里,夏的政局又发生了剧变。宁令哥在以米禽牧北和没藏讹庞为首的满朝文武的簇拥下当上了太子监国,元昊则彻底被架空,成天只是在天都山别宫寻欢作乐。而此时的米禽牧北,虽然名义上还只是右厢军首领,但他的权力已经远不止控制右厢军。朝中主要的军务政务,他都要过问,连大臣们递给太子监国的重要奏章都要事先经他批阅,再呈报给宁令哥。这一桌案的文书,大多都是那些奏折。
然而,这离他们原本制定的目标,还差最后一步。元昊这些年来荒淫无度,滥杀忠良,早已众叛亲离。但他毕竟是大夏的开国皇帝,亲手打下了半壁江山,功绩盖世,无人能比。在夏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度,宁令哥想要完全取代他,没有足够的战功自然难以服众。只要元昊还活着,太子监国就已经是宁令哥能达到的权力顶峰。
赵简刚刚恢复些精力,这些事情想多了头疼。她放下那些文书,推门走出卧房,想去院子里转一转。
她对将军府已经很熟悉。至少在地面上,她几乎不会再迷路,也不会无意间再触发什么机关。她走过房前的那片竹林迷宫,再转过一些七扭八拐的回廊小径,不知不觉来到了米禽牧北的书房。
书房的门紧闭着。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看米禽牧北在不在,却听见里面传来话语声。
“魏竦的行踪查到了吗?”是米禽牧北的声音。赵简听他说出那个名字,顿感事情不妙。
“还没有,不过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一个手下回答道。
“抓紧了。”米禽牧北说道,“他这次来夏,是要扩建大宋在夏的情报网络。我们不能给他太多时间。”
魏竦居然还有这个意图?我怎么不知道?——赵简惊讶万分。
“所以只要抓住了魏竦,我们就可以一举捣毁大宋的情报网?”
“其实,大宋的情报网不足为惧。抓魏竦的真正目的,是要拿他做文章,为太子与大宋开战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什么?!
赵简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赶紧捂住差点叫出声来的嘴。原来米禽牧北还是没有放弃挑起与大宋的战争!
“太子一向喜和不喜战,怕是不好说服。我们能不能干脆杀了魏竦,激怒大宋,让他们先动兵?”
“没用的。”米禽牧北发出一声轻笑,“魏竦是秘密潜入夏,大宋自知此事见不得光,定不会因他的死发动战争。赵祯怂得很,当初在祁川寨杀了陆观年他连吱一声都不敢,何况一个潜伏的魏竦?所以,一定要抓活的。”
“属下懂了。属下定不辱使命!”
“懂了就好。这一场宋夏之战,对太子赢得人心至关重要,是为他完成大业最后的关键一步,不能有任何差池。”
“可是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将军大婚在即,而赵参军,哦不,将军夫人是大宋郡主,如果这个时候跟大宋开战,会不会……”
“这不是正当其时吗?”米禽牧北的语气透着些鄙屑,“是大宋不仁不义背弃我娘子在先。她自己不愿对不起大宋,我却不能不替她出这口恶气。”
赵简在书房外听得几乎要崩溃了。她慌乱地转身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卧房关紧房门。伤口被扯得一阵绞痛,她只能痛苦地躺回床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下,瞬间浸湿了被褥。
我真是太天真了!我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米禽牧北,像玄泽说的那样去“救赎”他!
可就算能让他丢掉狠戾,变得温和一些,又有什么用呢?能让他放弃他毕生所追求的目标吗?能让他不为宁令哥图谋大业吗?更何况,这场假戏真做,反而让他对大宋的憎恨又多了三分。
无论如何,米禽牧北都会是大宋最大的敌人,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
而自己手中,本就从来没有第二个选项……
半个多月后,赵简的剑伤几乎痊愈。她不但已经行动自如,甚至可以舞刀弄剑了。她的起居已无需有人日夜照料,在她的坚持下,米禽牧北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回了参军府。这样也对,大婚之前就住在一起,总是不妥。
不过,米禽牧北还是每天都来看她。
这日,赵简在花园中练剑,拿的是米禽牧北送她的那把夏国剑。这把剑的外形模仿了她原来的那把佩剑,剑身纤巧玲珑,剑鞘骨雕玉琢,看上去更像一件工艺品而非兵器。然而拔剑出鞘,却是锋不可当的玄冰寒铁,冷光一闪便能让人顿生敬畏。
赵简只是想舒活一下筋骨,并未怎么发力,谁知剑风拂过,园里的一棵槐树就被齐齐削掉一排枝桠,断枝碎叶纷纷坠落。
“娘子好剑法!”米禽牧北拍着手出现在了园中。
他示意赵简不要停下,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与她对舞起来。赵简也不客气,她知道米禽牧北就算是赤手空拳,自己也不见得能占到便宜。
果然,赵简手里的剑锋虽能一击致命,却总是被米禽牧北巧妙地躲过。而他手里那根树枝,却好几次点中赵简的要害,像是在故意挑衅一般,惹得她越来越急切,剑势也越来越凌厉。
突然,米禽牧北拿起树枝直接迎上了赵简的剑锋,那根树枝毫无悬念地断成了两节,赵简手中的剑就顺势向前刺去,直指米禽牧北的咽喉。
这一次,米禽牧北没有躲闪。他把手里的半截树枝一扔,直起上身地站在原地,镇定自若地盯着飞速向他刺来的剑尖。
赵简心里一慌,不假思索地赶紧收手。剑尖停在了米禽牧北喉结前方的两三寸处。
“娘子赢了。”米禽牧北宠溺地笑着。
“你怎么不躲啊?”赵简却急了,愤然地把剑扔到地上,“我要是没收住,你就没命了!”
说完这话,赵简忽地回神,才发觉自己刚才所为,竟是在本能地维护米禽牧北的性命。而米禽牧北竟也已经对自己毫不设防了……
米禽牧北默默捡起地上的剑,还到赵简手中,说道:“这把剑从一诞生就属于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赵简托起剑刃,若有所思地端详片刻,道:“此剑锋芒毕露,不留余地,难免让人不安。那就叫它‘留情’吧。”
“留情?”米禽牧北莞尔一笑,“所以嘛,我就知道,娘子一定会对我手下留情的。”
赵简把剑收入鞘中,不再说话,只是五味杂陈地勾了勾嘴角。
她一直在等待的时机终于成熟了。这也意味着,她再也没有借口和退路了。
大婚之日即将到来。按照党项人的习俗,大婚之前,未婚夫妇及家人要一起去庙里烧香许愿,求菩萨保佑婚姻幸福美满。于是在大婚的四天前,米禽牧北带着赵简和赵洪去了天都寺。
主动烧香拜佛,这对米禽牧北来说还是头一遭。
赵简惊讶地发现,他对礼佛的各种讲究十分遵从,跟那些常年往来焚香顶礼的善男信女们别无二致,不但提前熏沐斋戒,举止姿态也极尽谦恭,还给寺庙捐了一大笔功德。
赵简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神佛了?”
“我呀,这叫临时抱佛脚。”米禽牧北自嘲地一笑,“只要这些佛菩萨能保佑我跟你白头偕老,信一信又何妨?”
他们来到一座观音像前跪下许愿。
看着身旁双手合十,虔诚膜拜的米禽牧北,赵简有些不知所措,磕下头时脑中一片空白。
她能许什么愿呢?让菩萨保佑她顺利地谋杀亲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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