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艳阳高照,莺歌蝶舞,半个兴庆府都张灯结彩,跟过节一样。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米禽牧北与大宋郡主赵简成亲,还由太子监国宁令哥亲自主婚,全都城的达官显贵都前来拜贺——这阵势简直不亚于帝王封妃,两国和亲。

        迎亲的八抬大轿一大早就抵达了参军府。米禽牧北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红衣似火,映得他春风满面,神采飞扬,纵使在战场上大胜而归也从未见他如此喜悦。赵简则是凤冠霞帔,身着青绿色的嫁衣,手持刺金却扇遮掩面容,袅袅婷婷,步步生花,从猩红的长毡上款款走来,被喜娘扶着上了花轿。

        吉时一到,轿子便启程。从参军府到将军府的路程并不远,米禽牧北却刻意带着花轿绕了大半个兴庆府,似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红鸾天喜。

        抵达将军府大门口时,这里早已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两年来,米禽牧北威望日盛,也常成为民间的热门谈资。虽说关于他的所作所为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但在兴庆府的街头巷尾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围绕着他和赵简宁令哥的风流韵事。如今他和赵简大婚,宁令哥主持,这样看来孰真孰假这桩悬案可算是尘埃落定了。盼着米禽牧北和赵简在一起的人自然是欢欣鼓舞,一脸满足,而相信他和宁令哥才是真爱的那些人虽然有些泄气,却仍不服气地挤进来围观,一心想要找到支持自己立场的蛛丝马迹。

        赵简被喜娘花童接下花轿,踏上又一条长长的红毡。她庄重地跨过象征平安顺遂夫妻同心的马鞍,在漫天挥洒的谷豆里缓缓走向满心欢喜等候在将军府门口的米禽牧北。

        在此处等待的除了米禽牧北,还有宁令哥。他亲手将绾成一个同心结的红绿彩缎交到两人的手里,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僵硬。他看了一眼赵简,又同米禽牧北意味深长地对视片刻,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赵简用却扇挡着脸,看不清表情,只能从侧面隐隐看见一个勉强的微笑。四周都在敲锣打鼓欢呼雀跃,但在他们三人这里,气氛却显得异常微妙。

        米禽牧北和赵简在宾客的簇拥下牵巾走进了将军府大门。

        宽敞的议事厅早已被布置成了红飞翠舞的礼堂,贵宾们都已入座。主座上独自坐着赵洪一人。他略有些拘谨,但也笑容满面,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因为米禽牧北上无双亲,他便把赵洪接了过来,作为双方的高堂。这虽不合宋礼,却是对赵简极大的爱重。

        宁令哥坐在主座的一侧,默默地看着一对新人行拜堂之礼。他脸上始终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但略微阴沉的眼神在这红火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夫妻对拜之后,米禽牧北牵着赵简的手,隔着却扇对她深情凝视。下一步就是入洞房了。

        这时,宁令哥走了过来,在赵简耳边耐人寻味地说道:“赵姑娘,牧北对你痴心一片,本宫希望你也能对他以诚相待。”

        赵简心里微微一怔,但想着宁令哥对自己的态度本就如此,便镇定下来,回道:“殿下这话见外了。我跟牧北即已成夫妻,自然是休戚与共,生死相随。”

        “如此……甚好。”宁令哥不冷不热地答道。

        米禽牧北对宁令哥此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笑得略显尴尬。

        可就在他拉着赵简的手准备转身离开议事厅的时候,却突然从宾客中冲出一人,手持一把软剑向他们刺来。此人约莫三四十岁,一脸络腮胡子,面相凶神恶煞。前来拜贺的宾客都不许携带兵器,这人应该是将软剑藏于腰带之中,躲过了搜身。

        米禽牧北见状,立刻张开双臂把赵简和宁令哥二人护在身后。幸好将军府戒备森严,埋伏在大厅横梁上的几名护卫飞身而下,很快就拔刀制住了刺客。

        刺客见自己失手,便破口大骂:“米禽小儿!你残忍弑父,大逆不道,现在还敢娶这大宋妖女!我这份大礼,你就收下吧!”

        那把软剑还在他手里,说完他就举剑意图自刎,想用自己的血毁掉这场婚礼。米禽牧北眼疾手快,指尖弹出一枚铜币,打掉了他手里的剑,那人便立刻被羁押起来。

        米禽牧北认得此人。他是左厢军的一名将领,曾受米禽岚邵的提拔与恩惠。但因为他颇有战功,米禽岚邵死后又十分低调,所以费听辙并没有清洗他。没想到,他竟然为了给米禽岚邵报仇,如此不顾性命。

        “哼,宵小鼠辈。把他带下去,别扰了客人的兴致。”米禽牧北轻描淡写地吩咐道。

        在一众宾客愕然失措的目光中,那人被押出了议事厅,却还在高声大喊:“米禽牧北,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也会是你和这个大宋妖女的死期!你等着瞧,米禽元帅的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们的!”

        新婚之日被人如此恶毒地诅咒,座下宾客都忍不住替米禽牧北捏了把汗。赵简似乎是为了看清刺客的样貌,放下了却扇,露出一脸惊愕。宁令哥更是惊惶失色,连手都在发抖。

        米禽牧北却镇定自若地笑着,低头对赵简小声说:“娘子受惊了。区区小事无需多虑。”接着又转向众宾客道:“一段小插曲,平添趣味,倒也无妨。各位勿要见怪,一切都还照旧。”

        “牧北!”宁令哥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要不然,接下来的步骤就从简吧。听那刺客所言,似乎还有同伙,我怕还会出事……”

        米禽牧北刚要反对,赵简却附和道:“太子说得有理。安全起见,洞房的仪式还是不要外人参与了。等宾客们都散了,你我夫妻二人再成礼也不迟。”

        宁令哥看了赵简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点头道:“赵姑娘说得对。”

        米禽牧北轻笑一声,“既然你们二人都这样想,那好吧……”

        他吩咐手下把喜娘花童一干人都打赏遣散了,又宣布婚宴开始,他则带着赵简接受众人的敬酒祝福。议事厅戒备最为森严,就算有人心存歹意,也不敢再在此处轻举妄动。

        酒过三巡,赵简有些累了,米禽牧北便让人送她回婚房休息。他自己也想尽早结束,可宾客都散得差不多了,宁令哥却还拉着他继续豪饮。

        宁令哥默然无语,只是命令米禽牧北跟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米禽牧北不知喝了多少杯,依然面不改色,宁令哥却开始东摇西晃起来。

        突然,他紧紧抓住米禽牧北的手,动情地说道:“牧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这话并没有让米禽牧北感到意外。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像哄小孩一样说道:“臣知道。从小到大,这话殿下都说过多少次了。”

        “不,你不知道……”宁令哥显得有些沮丧,“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米禽牧北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些,“臣自有分寸,殿下何需担忧?”

        “那你可以不跟赵简成亲吗?”宁令哥顿时红着眼问道。

        “殿下……”米禽牧北捏了捏拳头,站起身来,“来人,太子醉了,送太子回宫!”

        “本宫没醉!”宁令哥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醉的人是你!执迷不悟的人也是你!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的命……是我的!”

        话刚说完,宁令哥就踉跄地向一旁倒去,米禽牧北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宁令哥顺势将他搂住,把头靠在他肩上,久久不肯松手,勒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殿下该回宫休息了。”米禽牧北强行把宁令哥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又一路把他扶到将军府大门口。

        野利浪烈已在此处备好了车辇。米禽牧北看宁令哥都站不稳了,只好将他横抱起来,送上了马车。

        被放在车座上的宁令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跟前,眼看鼻尖都快碰上了。

        “牧北,今夜跟我回水华殿好不好?”宁令哥迷迷糊糊地央求着,眼角还有若隐若现的泪光。

        米禽牧北猛地挣脱,有些狼狈地理了理衣襟,心跳莫名地快了两拍。“殿下真是醉得不轻。”

        他迅速跳下车,命野利浪烈严加守卫,又曾派了一些府兵护送宁令哥回宫。

        一轮圆月已从东方升起,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大地。米禽牧北转身回府,抬头看了看天,只觉今夜月色清冷,惨淡无比。

        将军府的卧房如今已是富丽堂皇的婚房。房中铺着红绸的桌案上点着两只红烛,中间一左一右放着一对镶金玉杯,被绾成同心结的红丝线连着,那是一会儿要用来喝合卺酒的杯子。而左边那只杯子里,已经被赵简涂上了幽冥露。

        合卺酒,便是那个让米禽牧北就算有疑心也无法拒绝的一击必杀之契机。

        婚礼上行刺的那个人是被魏竦收买的。那人本来就对米禽牧北恨之入骨,一直伺机报复。他这样一闹之后,赵简便有理由同米禽牧北单独成礼,而且如果米禽牧北出了什么事,大家也一定会联想到是米禽岚邵的旧部所为。

        毒杀米禽牧北之后,赵简会点燃婚房,把将军府付之一炬。到时候,世间再无米禽牧北,也再无赵简。她会改名换姓回到大宋,继续在黑暗中潜伏。

        为了万无一失地诛杀米禽牧北,又不给宁令哥留下与大宋开战的口实,赵简精心设计了这场局。现在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着,只等米禽牧北前来与她完成洞房花烛夜最后的仪式。

        赵简独自坐在锦被罗帐的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摆放的那盏酒杯。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一遍遍在脑中演练接下来的行动。可渐渐地,她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出现一些画面,全是她与米禽牧北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牢城营采石场的畅谈,王府招亲时的重逢,邠州驿馆的沙盘对弈,改进车行炮时的联手攻坚,凉州平叛时的第一次信任,密道机关处的生死一线,宁令哥剑下那双清澈的眼眸,弱冠之日巨石上的谈心和长寿面,为救七斋对细封月的劝说,大辽游园会的联诗,沙漠中力抗群狼后的重伤,灵慧寺对父子恩怨的劝解,那次失败而尴尬的美人计,梁氏夫妇的葬礼,瑶瑶和小乙的陪伴,贺兰山北大草原上的骨笛和星空……还有她在这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上养着伤,对着日夜守护她的那个男人天真地想象着另一种可能性的日子……

        原来她跟米禽牧北已经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而这些过往,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中,想起来的时候甚至会让她嘴角上扬。

        然而现在,她却要亲手结束这一切,在那个本应为这些过往画上完美句号的时刻——不是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方式,而是要用血腥的手段将一个泡沫在它最大最美的时候残忍地戳破。

        赵简啊赵简,没想到,你的心竟然可以这么狠。

        但她不得不狠心。因为她也没有忘记是谁挑起了牢城营之乱,是谁在邠州设下重重阴谋,是谁一次次试图让宋夏两国陷入战乱。她忘不了跪在大宋军旗下被射成刺猬的陆观年,忘不了躺在元仲辛怀里满身是血的元伯鳍,忘不了被当成弃子的没移芝兰和那些枉死的天都山僧侣,忘不了七斋在大辽被耍得团团转而间接害死的云安亲王……这些血债,总得有人来偿。

        米禽牧北,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有此孽缘。若有来生,我愿意陪你重新来过,让你不再走上这条不归路。

        宴席终于散场,米禽牧北这才拖着略疲倦的身体推门进了婚房。

        他看见坐在床边以扇遮面的赵简,只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去。追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当美梦终于要成真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他在赵简身边坐下,轻轻拿开她手中的却扇。光彩夺目的凤冠下,是一张仙姿玉貌的脸,比平日更加雍容华贵,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娘子,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米禽牧北难耐内心的激动,忍不住就要吻上去。

        “等等!”赵简伸手挡主了他的嘴,“成亲的仪式还没有完成呢。”

        “啊,对,是我太心急了。”米禽牧北红着脸笑了笑,拉起她的手来到桌案前。

        两人一左一右站定,赵简端起了桌上的酒壶。她屏住呼吸,祛除脑中的杂念,谨小慎微地不让自己的手有一丝颤抖,慢慢地将两个杯子都盛满了醇香四溢的琼浆。

        米禽牧北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主动伸手端起了左边那杯属于他的酒。两个杯子连着红线,赵简也赶紧把另一杯端了起来。

        “喝完这合卺酒,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米禽牧北把酒杯举到胸前,晶莹明澈的眼眸中是无限的憧憬。

        赵简眼看着他缓缓地举起酒杯,一点一点靠近自己的嘴唇,心跳突然加速。她死死盯着那杯酒,一个声音在她脑中激荡起来,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

        米禽牧北,你清醒一点啊!我在骗你你知不知道?你不是不会感情用事吗?你不是一直都算无遗策吗?你怎么会相信我会爱上你,怎么会相信我真心想嫁给你?你又怎么能这样轻易就喝下这杯断肠毒酒!

        米禽牧北!

        就在赵简差点喊出来的时候,米禽牧北的那杯酒突然停在了唇边。他抬起眼看向赵简,仿佛感受到了空气里的一丝波动。

        赵简一下慌了神,就像一浪一浪打向岸边的朝水突然被一个反向的巨浪吞没。

        不,我不能心慈手软!

        “怎么了?”赵简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甜美。

        米禽牧北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你说,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等我一觉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幻影?”

        “牧北,你在瞎说什么呢?”赵简伸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忐忑,“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这怎么会是梦呢?喝完这杯酒,你就是我的夫君了。”

        “好。”米禽牧北没有再犹豫,终于把那杯酒凑到唇边,一口喝干,全都吞了下去。

        赵简看着他咽下酒液,才端起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不过现在,她的手开始发抖了。

        幽冥露,无色无味亦无解药,一滴即可致命。她亲手在米禽牧北的那只酒杯里涂抹了好几滴,不会有丝毫差错。

        米禽牧北放下酒杯,拉着她到床边坐下。他温情脉脉地抚摸着她的脸,如痴如醉地看了又看,才帮她摘下凤冠,取下头饰,然后将她慢慢地放倒在床上。

        赵简睁大眼观察着他的变化,呼吸变得急促,连眼眶也开始发红。米禽牧北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异样的表情,完全沉浸在了芙蓉暖帐的春宵梦中。

        突然,米禽牧北眉心一紧,趴在床边吐出了一口鲜血。赵简赶紧翻身下床,却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这酒……”他费力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赵简,难以置信的眼神满是凄楚。

        “对不起……”赵简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米禽牧北又吐出一口血,浑身开始颤抖发冷。他一边抽搐一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痴狂。

        “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地问道,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千言万语堵在了赵简的胸口,可话到嘴边,却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米禽牧北抓住她的手,用尽几乎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你是不是……真心要嫁给我。可惜,我输了……”

        他又痴痴地笑了两声,眼中的光在那一瞬间彻底熄灭。他垂下了手,闭上了眼,悄无声息地瘫在了赵简的怀里,唇上的血跟他的婚服一样鲜红,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牧北,对不起……”赵简紧紧搂着那具渐渐变凉的身体,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米禽牧北说他赌输了,可他不知道,他其实赢了另一场赌局。那是他刚从邠州回夏的时候跟赵简打的赌,赌她会不会爱上自己。

        只是,事到如今,所有的输赢都不再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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