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偏爱

　　长宁侯府的老夫人本姓高，是昔年南苑广平王后人。
　　虽说到了如今广平王一脉已然凋落，这世间也早没有什么南苑王，可祖上到底是正经八百的皇族，高老夫人身体里留着的终究是皇族血液。
　　身逢乱世之时，高台上走过一遭，端方华贵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真正的贵族气派。
　　家中人何曾见过她似目下这般失态的模样。
　　几个儿媳纷纷上来规劝，连王曦月也自高老夫人怀中退出来，搀扶着她，叫她重新坐回罗汉床上去。
　　高老夫人抹去眼角的泪痕，底下小婢女已经拿了勾金丝绣花鸟葡藤的蒲团来放在堂中。
　　王曦月又退回去几步，双膝并拢，略略提一提长裙下摆，于蒲团上跪下，同高老夫人恭恭敬敬的见了个极周全的礼。
　　高老夫人满心满眼都是她，她才拜完，便叫她：“好孩子，快起身，坐到外祖母身边来。”
　　宝枝都没有叫春云动手，三两步下去，扶着王曦月起身，王曦月则是莲步轻移，往高老夫人身边坐下。
　　一旁为首的锦衣妇人唉声叹了一口：“王家也着实的不像话，阿月既来了，连仆妇女婢也不齐备上，只带着一个贴身使唤的，成什么样。”
　　王曦月抿唇去看。
　　那是她的大舅母，长宁侯夫人崔氏。
　　清河崔氏的出身，门第本就极高，生母又是清乐郡主，皇亲国戚，算是宗亲。
　　她一提起王家，高老夫人脸色就沉了沉。
　　王曦月见状忙先开了口：“家中祖母原也是安排了的，是我不要。我在伯府……”
　　她低垂下头去，软声细语，甚至带着些许鼻音，似哽咽之声：“我的境况，信中都与外祖母说的清楚，伯府的女婢仆妇，我也实不愿用的。
　　春云是阿娘当初做主买下来，从小就在我屋里伺候的人，跟我一同长大，她的身契也一直都是我自行保管。
　　所以才只带了她来。”
　　崔氏闻言又几不可闻叹了一声。
　　她右手位置上的杨氏一听这话，立时接过王曦月的往下说：“也不打紧的，如今既来了，屋里也不怕缺人使唤，照着元娘她们的定例，拨了人到你院里去服侍着也是一样的。”
　　王曦月越发垂眸，压下眼中憎恶。
　　这就是她从前的好阿姑，她的二舅母。
　　弘农杨氏的出身，门楣比之大舅母虽有不济，却也比三房四房强出不知多少。
　　偏满腹算计钻营，学足了外面小家子气的做派。
　　又是个最贪小便宜，且最不肯包容体谅之人。
　　趋炎附势，惺惺作态。
　　当年她初至长宁侯府，外祖母百般呵护于她时，杨氏是何等体贴待她。
　　后来她自己不争气，弄得外祖母也不愿理会，杨氏贪图她手上那些银子，又要回明外祖母求娶，又下狠手磋磨她。
　　大舅母甚至从中调停，劝过杨氏许多次，可杨氏哪里肯听。
　　如今这幅嘴脸，只叫王曦月觉得恶心罢了。
　　她长久的沉默不语，弄得杨氏也见了尴尬。
　　高老夫人却没那样的想法：“这是你诸位舅母。你大舅今日当值不在家，一会儿在我这里说过话，叫沈妈妈和宝枝宝棋陪着你到各房去见过你二舅他们。
　　你大表兄是见过了的，二表兄与三表兄失足弄伤了，这几日大约不得见了。
　　余下还有两位表弟还有你表姊妹们，今日学堂里夫子要考课业，晚些时候过来我这边吃饭，便都能见着。”
　　王曦月又要起身，总要与长辈们见礼。
　　结果被高老夫人一把按住了，只管拉了她说话。
　　又不过都是那些闲话家常的。
　　临了时候，果然吩咐崔氏：“我知你把如姐儿西边的院子收拾了出来给满满住，一概布置也很用心，只如今见了她，我还是想留她在身边陪着，一会儿叫人把我这里碧纱厨收拾出来，且先让满满住下。伺候的婆子女婢你看着往她院中调派，我这边拨了人伺候着，就不用你管了。”
　　“老太太……”
　　“是，我知晓了。”
　　崔氏一眼横过去，拦下了另一道声音。
　　王曦月适才循声望去，见是她三舅母申氏开口，心道一声果然，就收回了视线也没说话。
　　高老夫人当没听见，拍着王曦月手背：“你且去吧，与你舅舅们见过，可快些回来，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菜色，若回来的迟了，晚饭做了你不爱吃的，我可不管。”
　　她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王曦月掖着手已经站起身来。
　　又与高老夫人蹲身一礼后，那边杨氏已经踱至她身旁，拉了她的手挽着，笑盈盈回高老夫人：“那我先领阿月去，晚些时候孩子们下学叫他们来给老太太请安，我就不过来了。”
　　高老夫人摆手叫她去，沈妈妈和宝枝宝棋三人缓步跟在王曦月身后一同出了门。
　　她才又去看右手边上的三儿媳与四儿媳：“你们两个也去吧，晚些时也不用过来了。”
　　一直等到众人都出了门，屋中只剩下崔氏陪着，高老夫人才揉了一把眉心，手肘重新枕在三足凭几上。
　　崔氏略想了想，叫老太太：“依我看，阿月是个很懂事的女郎，性子又柔婉，像极了小姑，往后在家中住着，定然能与兄弟姊妹们和睦相处的，老太太就宽心吧。”
　　“懂事的女郎有什么好？外头高门士族里最不缺就是懂事的女郎。”
　　高老夫人嗤了声：“我总住在体明堂也懒烦管外面的事，你统管着整个内宅，自己上心些吧，倒别拿这话来糊弄我。
　　满满跟着我住，便是要家里都知道，她如今是我的心肝儿，谁也别打量着欺负了她，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去。
　　家里那些牛鬼蛇神，我一向也不是不知的。
　　底下的孩子们本都是好的，可架不住有人挑唆撺掇。”
　　她眼神泛冷，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温情，扫过去一眼：“等大郎从昭王府回来，你叫他来回我的话，我也细问问忠敬伯府到底是个什么虎狼窝。”
　　崔氏本还想劝。王家的事情问了也不过平添烦恼，何必再问呢？
　　现下人接了来，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
　　可她再看老太太那样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就不说了，只好回了一声是，余下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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