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钥匙
乡野小楼,夕阳斜照,成名多年的悍刀客忽然以惧怕的神色、低沉的声线讲述过往,饶是赵无安这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之人,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遇见佳人斩,那是很多年前了。”柳四爷小酌了一口淡酒,眉眼间流露出怀念神色,“当时初到淮扬,年轻气盛,自以为凭一把沧海归便可扫尽淮扬武林。结果自然是被人追杀,身负重伤,坠于山涧,以晨露香果为食。眼看即将魂散山林,竟然被一位过路人搭救。后来才知,他家世代居于深山之中,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刀道。”
江湖上也曾流传柳四爷重伤失踪之后,不过两年,便于淮扬雄刀百会上重出江湖,当时刀法已然大成,境界更是一日千里,直逼一品,在雄刀会上以一柄百战神刀沧海归,败尽群雄,最终与当时的刀道第一人血刀通神周不晚一战,虽是不败不胜,但已然足够惊动淮扬。柳叶山庄之名,也自此流传开来。
赵无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前辈的刀法,也是得了那位救命恩人的传授?”
柳四爷点点头,幽幽叹道:“那还是挺大的一户人家。我与他们在谷中一住两年,伤势很快就好了,刀法也得他们传授,精进不少。只可惜,我从未听闻过他们当中哪怕一人的名字,即便是我不在场,他们彼此之间也仅呼代号,绝不直呼姓名,似乎对此分外敏感。故而我对他们了解并不多,唯一曾听救命恩人讲过的,便是在家族祭坛中,藏了一把据传可化为红衣女鬼的妖刀,名为佳人斩。”
一见佳人便遇斩。
赵无安惊讶道:“柳四爷曾经亲眼见过那把佳人斩?”
“是。说起来也怪我。”柳四爷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追杀我的仇家,一共有两家,其中一家还算是正道,注重名声,另一家则是为中原武林所不容的外道,故而对我的性命是不取不休。多半是我坠落的山崖被他们搜了个遍,最后居然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借住的那户隐世人家。洋洋洒洒一百多人,倾巢而出,杀了进来。”
江湖中的邪门歪道,倾巢而出对付一个隐于山林的刀道世家。纵然世家武学精湛,但却双拳难敌四手,赵无安瞥见柳四爷脸上神色,对那一战的结果也就猜到了大半。
“那个家族擅长锻刀,但却不常锻刀。因而仓促迎战时,武器人数俱是远远不如,很快便一败涂地。他们的目标是我,但恩人们不允许我自缚献降,反而催促我去那个祭坛,带着佳人斩,立刻远走高飞。”柳四爷叹息摇头,“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放弃了一切不要,偏偏要护着那把佳人斩,总不是其中真有女鬼吧?纵然疑惑,但我知道我只有遵命。万万没想到敌人准备充分,祭坛也早就埋下了伏兵,而且是直冲佳人斩而来。我拼劲一身修为斩杀掉七八成敌人,知道必将不敌,于是用尽全身最后力气,将佳人斩抛下了深涧。涧下便是滔滔怒水,以佳人斩的重量,多半会被直接冲去下游,失去踪迹。这样一来,就算我死了,他们也拿不到佳人斩。我那时单手握住沧海归,背对深涧,已然蒙了死志。”
当时场景果然凶险异常,但现在柳四爷就好端端地坐在赵无安面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侃侃而谈,赵无安显然不用怀疑柳四爷究竟是否逃了出来。
“那前辈最后又是如何脱身的?”
“说起来还要感谢一个人。”柳四爷静静道,“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鬼手书圣,他及时赶到,救下了我。”
赵无安一愣:“吕全文?”
入扬州以来,已经是第二次接触到这个名字。张莫闲的一手判官笔便是从师于他,这点毫无疑问。当时赵无安并未有多少疑惑,虽然吕全文常年以来一直在蜀地活动,但是张莫闲由昆仑东来,曾到过蜀地也不是什么怪事。不过为何一直在淮扬闯荡的柳四爷,居然能遇到当年尚青涩的鬼手书圣出手相助?
“说来也怪,吕全文居然也是为佳人斩而来的。”柳四爷娓娓道来,“我们当然都想不到,在淮扬名不见经传的佳人斩,在蜀中一带,居然如雷贯耳。蜀中是名剑辈出之地,锻刀师也多如牛毛,偏有一家既不走刚劲雄武之风,亦不好轻灵之道,而是欲锻出一把杀人于黑暗之中的夺命刀。佳人斩,就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至于为何蜀中的锻刀大家迁来淮扬隐居,就又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赵无安听得入神,不住点头。如果佳人斩的来历确实如此蹊跷,最后失踪的地方又如此隐秘,那么贺知古,确实有不小的嫌疑。
“但他绝不会是盗走佳人斩的人。”赵无安看着柳四爷缓缓道,“佳人斩失踪时,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扬州城。”
“赵居士所言正是。”柳四爷苦恼地笑了笑,“所以吾才十分疑虑,甚至不惜重金请赵居士来破案啊。赵居士,可别让我失望,亦不能让我负了昔日恩人的救命之情。”
赵无安俯身作揖:“无安定当竭尽所能。”
交谈至此,夕阳已然自西边山头彻底落下,余晖散去,徒留小片血红,凝雾般留在天际。头顶星辰闪烁,赵无安与柳四爷对坐,吃完了晚餐。
用罢晚饭,赵无安本想告辞下楼,柳四爷却淡淡道了一句无妨,陪赵无安一同走下了楼梯。来到一楼庭院时,赵无安见到代楼桑榆蹲在院中那棵粗壮桃花树的树根底下,认真数着什么,了然一笑。
院中有两三张石桌,七八张石凳,小道姑涂弥坐在了个离张莫闲最远的位子上,握着剑怔怔出神。柳停雷与柳蹑风在张莫闲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身边,还有一位身着黄衣的女子,一边为他们添茶,一边恬淡巧笑。
柳停雷为人看似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但是对待家人时却并不减亲切之感,兄弟之间关系和睦有加。柳叶山庄这个大家,柳四爷管得还真是不错。
黄衣女子抬起头来,与赵无安遥遥对视一眼,刹那脸色羞红,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
柳四爷哼哼了一声笑道:“小女柳清霞,比停雷小了一岁,性子自幼便是这般认生。不过秀雅端庄,想来并不是江湖人会讨厌的那种女子。”
赵无安呵呵赔笑道:“柳四爷虎父家门之下,岂有犬子孺女?无安心里清楚得很。”
仔细一回想,这吃了半天的饭,还是没问为何柳叶山庄里头能看到的仆役这么少,就连自己的女儿,都得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倒茶,作为世家大户来讲,柳叶山庄还真是个有趣的另类。
见到赵无安与柳四爷并肩下来,站在走廊里的莫稻明显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凑了过来,先向柳四爷深深一拜,而后看向赵无安,欲言又止。
柳四爷开明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妨让赵居士歇息一晚,明日再查案也不急。”
赵无安摇头笑道:“无妨。既然是有东西失窃,那自然是要尽快破案。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宝库的钥匙除了柳蹑风随身携带之外,库房中还挂着一把,那一天有三个人进入过库房。”
莫稻赶紧作了一揖,道:“啊是。我这就先带您去总管库房吧,老爷,您看?”
柳四爷面色看不出悲喜,淡淡点了点头。
莫稻便带着赵无安往庭院东北角走去,柳四爷则不紧不慢去了他几个儿女共坐的那张石桌上。赵无安路过桃花树的时候,代楼桑榆明显惊喜了一下,想要跟过来,被赵无安嘱托了一句留下,只能闷闷留在原地。
随莫稻在大院走廊里转了几圈,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涂弥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赵无安无奈。
涂弥眼神躲闪了一下,闷闷不乐道:“帮忙。”
赵无安本想说两句帮不了什么忙,想了想小道姑这脆弱的脾性,还是作罢。前头的管家莫稻一回头看见是涂弥,立刻红了脸,吓得转过头,一股脑往前疾走。
回想起白天里来柳叶山庄的时候涂弥与莫稻的亲密接触,赵无安忍俊不禁。
柳叶山庄的主楼倒不算太大,走了片刻,便抵达了总管库房的门前。赵无安看了看院落,发觉一扇紧闭柴门后头便再无主楼的其他建筑,疑惑道:“这是山庄后门?”
莫稻应道:“是,从这里出去就是庄后的竹林。本来从外面走的话近一些,不过这柴门一般是不开的。”
赵无安沉思片刻道:“从这里出去的话,就能比走正门更快抵达宝库了吧?”
正在埋头找钥匙的莫稻听见这话,愣了一下,还是点头道:“确实如此。”
找到了库房钥匙,莫稻打开门走了进去,点燃桌上烛灯。总管库房里杂物堆积,但是都聚在一角,整体还算空旷。一侧墙根并排放了许多大箱子,另一侧墙壁上,则整齐地挂满了钥匙。每一根旁边都挂着注释木牌,显然便是山庄的全部备用钥匙。
“这个库房的钥匙只有一个,一直被我随身保管。”莫稻解释道,“一般而言,庄中有人要取这里的钥匙急用的话,都会向我借。佳人斩失窃的前一天夜里,三少爷还曾去检查过,证明它确实在。次日则一共有三个人来借过钥匙,一个是秦夫人,她借来废弃后院的钥匙,要去地窖底下搬几坛酒出来犒劳归家的大少爷。前后大概一共两柱半香的时间,就回来正院,把钥匙还给我。第二个人则是庄主的义子罗印生,他借钥匙,是想打开前院那个废旧的柴房,找把扫帚出来,只用了一炷香半就回来了。第三个则是三少爷自己,想打开阁楼找些少时的玩具,用的时间久了点,但也不超过三炷香。那天黄昏三少爷去宝物库检查时,就发现佳人斩丢失了。”
赵无安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柳蹑风嗜刀如命,没有理由监守自盗,何况他本身就有钥匙,也无须再向你多此一举。如此一来,嫌疑最大的就是前两人。”
他仔细回味了一遍莫稻说的话,有些不解道:“你们山庄的大少爷,并不是柳停雷吧?还有那个义子,我似乎也没见到。”
莫稻连连点头道:“大少爷昨天才回来,太过疲累已经睡了一天。至于庄主的义子……他近来是时常足不出户,但我也可以带赵居士去见他。”
赵无安的视线扫过一排排的钥匙,最终停留在了旁边木牌写着“宝库”的那一把上。果不其然,这把钥匙上的灰尘明显比别的少,最近两日,一定被人使用过。
身后忽然传来弱弱的声音:“这个东西,不应该在这里的吧?”
赵无安与莫稻回过头,发现蹲在角落里的涂弥,从一堆灰尘密布的杂物顶上,拿起来一把破旧,但灰尘却明显比其他杂物淡上一层的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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