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是为九如。
已经许多年不曾喊过刘护这个表字,自先太子身故,这世上,便只有她韩矜会这样叫他,敢这样叫他。
如今的相爷刘护,得圣上亲赐,表字子嘉,意为嘉言嘉行。
当年的旧物送到他手上时尚有一丝恍惚,而此刻亲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刘护微微皱了皱眉,握着玉佩的手攥得紧紧的,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强自压着情绪,故作淡定道:“长公主这般的故人,九如万死不敢忘。”
轿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样,当年你将我变成捅向兄长的利刃时也是这副模样,端着谦谦君子的模样,做着残忍至极的事情。”
“九如,这些年,你悔吗?”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轿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穷苦出身的探花郎,一身正气刚直不阿,一入仕便成了东宫的入幕之宾客,恋慕上这个王朝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
后来他做了什么,记不清了,抑或是,不愿记得,于是只能撑着脸面与自尊,道一句:“当年人人瞧不上眼的穷苦探花郎,如今官居相爷,一朝上青云,又有何悔?”
“可我悔了。”韩矜垂眸,指尖拂过裙边上繁复错杂的梅花纹,冷冷道:“我悔了十九年,在江南躲了十九年,忍气吞声苟且偷生了十九年,直到今时今日,我才敢踏足这方生养我的城池。”
刘护的眼底隐有波动,望着一旁被夜风微微撩动的轿帘,嗓子渐渐涩哑。
“阿矜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你谋了十九年,我便等了十九年。”
“九如不悔,无怨。”
一片漆黑中,轿前灯笼里烛光闪烁,轿中骤然沉默了下来,似乎想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半晌之后才应道:“可到头来你辜负的,又何止我一人,兄长,东宫故人,最对不起的,何尝不是那个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的自己。”
“公主还是这般”刘护的声音里无由多出一丝无奈喟叹来,“即便面目全非,还是铭记自己的初衷,一刻也不曾忘记。”
“我不是兄长亲妹,却是在兄长背上长大,如恪无才、无德,却有良心。”
“那臣便恭祝殿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刘护背脊笔挺,暗红色的长袖交叠,一如当年琼林宴初见,深深拜下。
夜风渐起,轿子入了朱雀主街,随即在繁华中的一处院落前停下,一阵冷风刮过,数道青光乍现,轿夫抽出长刀迎上,过手两三招,那些如风般出现的黑影很快又散在黑夜里,几个硕大的木箱于门前,守在轿前的侍女手握短刀,眉目凌厉,全然是另一副模样。
轿帘轻轻撩起来,露出如恪长公主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面容,由侍女扶着上了台阶,看着那几口掀开的木箱里相叠的尸体,正是她安排在南疆的死士,忽而嫣然一笑,眉目间的淡雅少些,多出些明媚的凌厉来,“明日,便将李月华,送进宫去,我的皇兄,想必已经等的够久了。”
女侍略略点头,抬手指挥着那些人将尸体挪开。
相府并不是京都最大的一处宅院,富贵不及赵家,地段不如宁南伯府那样的老牌世家,放在这满京都的豪宅大院里并不起眼,与如今刘护的身份并不相衬,可可京都人人都知道,刘护为官二十载,为相十载,从未迁居,未娶妻妾。
将唯一的妹妹送进皇宫,换了皇亲国戚的身份,当年家室浅薄的探花郎眨眼成了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相爷。
推行苛政,严律,成了与御史大夫秦昉在朝堂上水火不相容,锋芒相对,秦昉以慈善、仁德在民间有多少善名,刘护这位相爷便有多少恶名。
若说秦昉、赵钧等人都是一心为民,忠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那刘护便只是忠于韩元,即便君主无德,即便民不聊生,他像是韩元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毫不犹豫的刺向任何人。
刘护走过前厅,家里的管家便上前来禀,脚步微顿,转身朝着花厅走去,谋士纪玖替他斟了茶递过来,“见过故人侯爷瞧着,高兴不少。”
刘护握着茶杯,长久不发一语,温热的茶水隔着瓷盏烫着他的指尖,良久道:“刘护,刘九如,已有十九年,不曾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我高兴。”
“公主回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侯爷真舍得?”
刘护摇了摇头,深深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微皱的眉慢慢展开,轻轻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若是没有这一天,我活着又能盼些什么。”
纪玖皱皱眉头,却又听刘护低声说道:“我在朝中太久,这官做到宰相位也算是到头了,膝下无子,后院无人,原本指望着三皇子殿能成器,却不想苦心栽培十余年,非但未将他教养成才,反倒成了如今那副模样”
“相爷心中所持,如公主一般,十几年不曾变过。”纪玖低叹,“其实相爷不必如此,当年的事,公主不知,纪某却知详情,桩桩件件”
“纪卿。”刘护放下茶盏,“忘了吧。”
纪玖又道:“纪某是故人,永远活在过去,可公主那边”
明明知道公主的计划会将这个王朝,会将相爷推向什么样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可他只能看着,只能等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淮水城的私盐案,韩子清摸到什么地方了?”
“漕运总督白华,怡王殿下韩煜,前些日子江南一带闹得沸沸扬扬的刺杀案,十三皇子下落不明,三皇子受伤返京,据三皇子所言,十三殿下在江南应当是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才招致杀身之祸,后陛下又派了五皇子殿下去江南严办此案,至今也不过推出来几个不大不小的官顶罪,人已经送到京都城了,不过听说在查案过程中五皇子遇袭,受了重伤,生死线上挣扎了一番,请了太医院大半的御医才将人救回来。”
刘护略略点头,又道:“季良在五皇子身边,有多少年了?”
纪玖想了想,“约十三年,当初为了入五皇子眼,他亲自去的北境,还是纪某亲自送他出的城。”
又道:“主子可是要用他?”
“且看看吧,阿矜能做到何等地步,必要的时候,你去请白华来一趟京都。”
纪玖应下,随即叹道:“公主智计无双,只怕这京都的天,要变了。”
刘护缓缓闭上眼睛,说道:“阿矜的棋艺是跟她兄长学的,一招一式都曾习得精华所在,即便是我,也常败于她。”
以这世间棋盘,只要她想,所有人都会是她手上的棋子。
“陛下近来惩处了几个赵家的旧部,倒不是什么大过错,却是这朝堂上的风向标,我听说,陛下因私盐案有意重查淮水城城守之死。”
纪玖点头,“相爷敏锐,近来陛下有意无意表露出像是要对赵家下手了,如今虽然赵钧军权已交,可在北境,赵姓对那些跟他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将士和百姓来说,却是比兵符更好用,陛下有意让明安侯接管北境兵权,可五皇子又求娶了赵家的姑娘,便是想除赵家,顾念着五皇子跟那些赵家旧臣,也是不得不歇了心思,想必如今,陛下心中也是郁结。”
刘护端起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凉滋滋的划过喉咙,“三殿下可是带了那燕尾军出身的严首山回京?”
“正是,如今正关在别庄上。”
刘护垂首,盯着空荡荡的茶盏,半响吩咐道:“将人送去给陛下,该说的就都让他说出来。”
天空上飞过乌黑的鸟,长翅扫过天际尽头,一路蜿蜒南飞,渐渐远了,穿入云层,再也瞧不见一丝飞过的痕迹。
马蹄飞扬在官道上,凉风拂面,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风掠过赵晏面上的薄纱,隐约可见冷艳的轮廓,呵斥骏马的声音不时传来,扬鞭挥舞,每个人的衣袍被吹起迎风招展,都像是一面面战旗,黑发穿梭在冷风里,一路驰骋。
薄雾尚未散尽,路的尽头似是笼上一层连绵的薄纱,半浮在空中,赵晏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僵,心中却是焦急,那份口供她看过,韩元已下了旨意,要借如恪长公主的手除去赵家,可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手段,她一点也猜不到。
这个久居江南,常年吃斋念佛的长公主实在离权力中心太远,即便是前世,她也不曾注意到有这样一号人物。
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回京。
任何风暴来临之前,都是一片异常的宁静。
太阳斜斜挂在天边,热的人一动便出一身冷汗。
青石巷后的赵家,一如往常一般安静,主家称病,满院的丫鬟仆妇皆是裙摆轻摇行于各室,没有一丝声音,即便是前后忙活的小厮,守家护院的侍卫,也都是放轻了动作,没一点过大的声响。
渐渐过了晌午,院子里的知了连声叫了起来,无端让人心中的躁意加剧,觉得这夏甚苦。
赵钧身子硬朗,此前章鸿志身死降城却是急怒攻心,伤了身子,如今好了大半,却是一病动全身,将往日的旧疾都牵了出来,身子不大利爽,秦纨不许他动武,只得在书房翻看兵书。
赵晏来了书信,不日将归,秦纨自收到信便在晏居忙活,倒也不觉得累,“蝉秀,今个太阳好,将姑娘房里的书卷都搬出去,好好晒晒,还有那纱帐都拆下来,窗前的那几盆兰花受不住这样的太阳,都搬到别处去,还有”
“外间是何人在吵闹?”秦纨突然止住了话头,面色变得肃穆,换上当家主母的肃色,“蝉秀,你去瞧瞧”
这是赵家,怎会有人敢如此喧闹。
秦纨心下一沉,也等不及蝉秀来禀,转身便朝着正厅走去,却刚出了晏居便撞上疾步跑来的蝉秀。
“夫人,宫里的李公公领着金麟卫跟神策军来了。”蝉秀一口气道,脸色都白了几分。
秦纨脚步一顿,攥着锦帕的手慢慢握紧,“可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他们身上的衣物,还有佩刀是金麟卫跟神策军没错,领头奉旨是内务府的李成公公不错。”
赵家往来皆是权贵名流,这京中何样的人陪何样的首饰着何样的衣服,这赵家的奴婢见得多了心中自然有数,更遑论是赵家主母的身边人,绝不会错。
往日来赵家宣旨的都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黄信黄公公,如今来的却是李成,这些细微末节,往往便能要人性命,带着皇帝的亲兵上门,只怕来者不善,秦纨当下便有了主意,“蝉秀,你带着月下找几个小厮从晏居翻出去,一个去御史府找我兄长,让他立即写信送去北境,一个去城外入城必经之路等姑娘,让她别回来,去北境。”
“夫人。”
秦纨从腕上褪下一双玉镯,塞进蝉秀手中,“将这玉镯给秦大人,告诉他,我秦纨是赵家大夫人,不是秦家的姑奶奶,能救则救,不能则罢,只求他照拂几个小的。”
蝉秀握着玉镯,手打着颤,咬咬牙,磕了个头,拽着月下一路朝外跑。
太阳那样大,晃得人睁不开眼。
秦纨正了正衣衫,一步一步朝着正厅走去,刚刚的慌乱似乎一下便消了,她依旧是人前庄严端敬的赵家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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