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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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马缨山常年的幽静被彻底打破,妖精们都在谈论这个新来的家伙,听说是山神大人的至亲,身上有山神大人神力和血的味道,似乎是个仙人。
每日山上某处都能传来山神的亲信红欢与他单方面大呼小叫的争吵,经常能路过看到红欢吃瘪。大家都说这个小仙也是合欢花修炼成仙的,与前山神一样。是以,单纯又崇尚力量的妖精们都非常喜爱这个外来者。
夜合刚开始还对这些小妖的亲近有些排斥,但这些时日下来,不得不承认,他以往对妖的刻板印象已经松动了许多。
原来世上不只有四处作恶,为祸人间的妖,还有一些心地纯良,认真修炼,对人抱有善意,渴望早日成仙的可爱妖怪。
半月已过,他身上的伤在丹棘给他的丹药作用下,早就已经好了,甚至连伤疤都不曾留下。山上灵气特殊,却比孤寒山的灵气更适合他,他每日晨起练剑,都能感到通体舒畅,剑招如行云流水般自在轻快,整个人的境界都有所提升。
可他自那日丹棘为他绾发之后,再没见过她。
平日红欢带自己游走山间,他都会下意识寻找那抹石榴裙的身影,但不知她是隐去了身形,还是在某处无人能发现的角落又沉睡着,夜合一次都没能遇见她。
红欢有一次看出了他眼神有意无意的寻觅,习以为常道:“阿姐不知所踪是常事,她曾经一觉睡了两年,山里没有人见到过她,只知道她还在山中。阿姐用神力源源不断供给整座山,可能睡觉是她什么补充神力的方法也说不定。”
两年……他平日睡两个时辰都嫌多,她的身体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而且自己不能呆在这里太久,确认了红欢没有伤害人,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他应该要早日回宗门复命。
即便他无法否认对这座山的喜爱,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半月有余,师父一直没有联系催促他,可能是这护山结界在,师父的传音也到不了自己这里。
他不能再耽搁了。
如此想着,他看着门外红欢一早送来的烙饼,这两日她对自己的态度改善了许多,送的吃食也不再只是精美却难以饱腹的点心,也不知是不是斗嘴斗出来的别扭善意。
他在想自己离开时,是不是该留下些银钱,也算是这些时日的食宿报酬。
但他们妖,估计是不稀罕自己的这点身外之物的吧。
夜合俯身端起食盘,起身时,却怔住了。
丹棘一身红艳似血的石榴裙,衣裾飘飘,此刻正站在山头唯一的一颗合欢树下,浅笑着望着他。
夜合眨了眨眼,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丹棘见他看过来,已经抬步向他走来。
她站定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手中的烙饼,笑道:“不错,这烙饼很是美味,还是我从人间食谱上学了,教给红欢的呢。”
见他不出声,丹棘微微眯了眼睛,抬手轻抚他有些凌乱的发,道:“阿合怎么又不好好绾发,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
夜合往前走了一步,高了她大半个头的身影逼近了些,他沉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二十日没出现了。”
丹棘仰头看着他,她之前怎么没注意过这小家伙长这么高,她心头莫名一动,拿过夜合手中的食盘,绕过他往屋里走,坐到木凳上才对他道:“我睡着了,阿合是有什么事吗?可以用血玉叫我呀,我睡觉也能听到的。”
夜合沉默。要说他有什么事,倒真没什么。只是她这样一声不吭把自己丢给了别人照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是准备散了他的发,摸了他的手,睡了他的人,就此消失了?
夜合觉得心里怪怪的,莫名的烦躁让他站在门口一动未动,也没有回答她。
丹棘突然就有点心虚,她好像的确不该就这样放着他不管,毕竟是自己留下人家的,结果随手安排给红欢,她就闷头睡大觉去了。
但她没办法,那夜为夜合醒酒,虽没用多少神力,但她还是觉得困倦。而她的状态直接影响整片山林的生息,她只好进入短暂休眠恢复神力。
或许也是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她感叹。
“阿合,别生气,我这不是也没睡多久吗,以前我可是动辄睡上一两年的。”她朝他招招手,“你看,我出来陪你了呀。正好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先过来把烙饼吃了,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夜合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不想承认自己生气,于是走近她。
丹棘把唯一的木凳让出来,示意他坐下,自己用手一撑,径直坐上了木桌,还把烙饼往他面前推了推。她心想自己该让红欢去人间再买个木凳来,用山上的树木做她不舍得,再买一个还是可以的。
夜合看她坐在桌上晃荡着脚,突兀地察觉到她从来没有穿过袜履,但之前因为裙子长注意不到,这样坐在高处才能发现她光着脚,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白皙干净,也就和他的手一般大。不知她用了什么法术,能光脚不脏,也不怕踩到碎石划伤了脚。
察觉到自己在看什么,夜合偏移了目光,耳根又红了。他拿起一个烙饼,掩耳盗铃般吃了起来。
丹棘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自顾自问道:“阿合这几日在山上过得可还欢喜?有没有人欺负你?”
夜合咽下一口烙饼,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果然美味,他道:“没有人欺负我,他们……都对我很友善。”
丹棘眉眼都染着笑:“那就好呢。阿合,我以前也认为,世间之所以划分为六界,便是因为善恶有别,妖魔为恶,神仙为善,人反而因为弱小是最中立的。可我后来遇见了绒槿,认识了马缨山的小妖,绒槿又带我见了夜明予,由此我接触了人间界,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又看清了一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神仙。”
她声音轻灵悦耳,宛如泉水潺潺流过,沁人心脾:“然后我知道了,并非如此。阿合,妖有好妖,神有恶神,人间也有意志坚定技艺强大之人,当然也有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善恶有别,却不是以种族划分,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辨别。”
她手指轻轻点在他眼下,柔声道:“阿合,世间万物,人生万事,是好是坏,莫要听信他人。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放手做你想做的事,别怕,自有天神会庇佑你。”
夜合听得忘了神,她一字一句,仿若温柔神训,为他扫除前路业障,照亮周身黑暗。
他仰望着此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明,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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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棘监督着他吃完了所有的烙饼,还给他温了一壶合欢花茶,确定他真的吃饱了,才带着他离开了木屋,来到了后山。
两人在一处花草繁茂的地方停了下来,丹棘背着手,轻声道:“这里是你阿娘第一次遇见你阿爹的地方,你阿爹身患心疾,还要坚持捉妖,受了重伤,误打误撞进了这马缨山,最后支撑不住,就倒在这里。”
她指了指一块空地,上面开着一片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生机盎然。
“那时马缨山还未衰败,也没有护山结界阻拦外人,绒槿心地善良,亲近凡人,便救了他,留他在山上养伤。”她讲着这些事,仿佛自己亲眼所见,“她还怕他不习惯山上生活,特意搭建了一间木屋,又怕他排斥自己,便只让他一个人住在那木屋里,连木凳都只准备一个以示诚意。她一心一意为他疗伤,时不时从凡间带了好玩的物件哄他开心,让他教自己识字,然后再给他念书,为他绾发,给他做美食……如此一年,夜明予的伤早好了,但绒槿还以给他找办法治疗心疾为由留下他,日子久了,面对如此纯净真心,夜明予自然也爱上了她。”
“他知道绒槿是仙,也知道仙人不得相恋,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他们在这座山上,隐秘而又盛大地相爱,不顾世俗,不顾天道,然后就有了你。”丹棘静静地看着夜合,眼神清亮。
她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小小软软的夜合,她高兴极了,绒槿让她抱抱他,还让她给他取个名字。漫山遍野的生灵都在为他的出生庆贺,单纯的他们不觉得他是罪恶之子。丹棘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血玉,上面是她亲手刻的“合”字,她给他戴上,他懵懂地握住了她一根手指,丹棘笑着说出他的名字:“夜合,你就叫夜合。夜合蠲忿,愿你此生无忧无虑,万事和合。”
以前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了英姿挺拔的少年郎,她稳了稳心神,接着道:“可是你阿爹的身体每况愈下,绒槿虽有仙法,却无法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她还是犯错了。她用整座山的灵气为夜明予强行续命,合欢花不再盛开,草木逐渐凋零,山中精怪也一个个逃离,此行终于触怒了上天,引下了天罚。”
听到“天罚”两字,夜合眼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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