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雾,浓烈,稠白,让人和景都影影绰绰,面目不辨的雾。
郁仪觉得这样对坐,有些匪夷所思。等的人久久未来,而周忱以不合时宜的穿着,再次毫无顾忌地坐到了对面。
他彬彬有礼坐,眼神像偷了阴霾天的日光,坐得雅正挺直——其实除了皱巴巴衣着,他跟那些家财万贯,毛孔里都冒优越气的“大好青年”也没什么两样。
不不,他远胜于他们,只不过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厅堂寂寂,郁仪不想看对面,移目四周。这她用心找的一处地,自认堂皇且不失格调。四周,墙斑驳釉面,巨大木柱架出了斜顶,雕镂木桌椅,远古宫殿一样大厅外,正对一片莲叶满满的水塘。
想方设法营造舒适的地方,可待着一点不舒适,因为在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这年龄人所难免的,称之为相亲的恶俗事。
而等的人不是周忱,与他无关,他只该在云端由人仰望,灰头土脸落到地,只显得很不真实。
“我看你就像这样,”郁仪侧过身,推开大幅玻璃窗,手朝窗外探远,“像隔了层雾,莫名其妙。”
周忱碰上水涔涔玻璃,端正面庞,被玻璃压出点讪讪的笑,笑着对掩在雾里的手:
“但近在咫尺了,足够你看清。”
其实郁仪对周忱极深的印象,是恐怖,梦魇里挥之不去的那种——伴随着轰然的爆裂,遮天蔽日浓烟,还有如青面獠牙巨怪从地底涌出的,怒吼着吞噬人间的咆哮声。
那天她坐在教室,脚底无端地一震,玻砰地一下被声波震碎。就有人捂脸尖叫,然后大阶梯教室里稀稀落落坐着的人,前一秒还埋头苦学,下一秒无不惊起骚动,开始抱头没命地往外跑。
有刺进耳的,如利刃戳破金属的声音,牙根阵阵发酸,接连着轰隆的倒塌,噼噼剥剥裂响——像被震懵,浑身巨颤中,发现浓烟已堵到窗外,令人作呕焦臭味升腾,而焦臭搅拌着浓黑,已经山呼海啸地包围了一切!
“那楼起火。”
“是爆炸?”
“不会恐怖袭击吧。”
“实验,地底半导体实验室,等同半个□□库。”
“看来论文要黄。”
“别赔命才好。”
……
那天自四楼教室被携裹,快成肉饼了被挤下来。大门还只开两扇,汹涌的人只能挤牙膏一样往外冒。
吁吁喘气落门外草坪时,都有种逃出升天的感觉,但不及再吁口气——
眼前的可怖彻底展开,对面七层高的方形大楼,如自地底被人撬动,轰轰摇晃,浓烟蹿起腾空,在空中又一次引爆,发出耀眼的白闪。
几乎没人敢仰首了,浑厚的烟层,遮掉了天空的苍蓝色,头顶浮游的黑,直令人喘息不定战栗不止……
“疏散,疏散。”
“隔远点,隔远点。”
穿制服的人横成一排,扯嗓大吼,警戒线拉起,向后驱退人,却挡不住人群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吵嚷议论。
火警呼啸而至,云梯和水管驾出,被打破的玻璃门后,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大楼里被困的人。
哭喊、哀嚎,此起彼伏。
蓬乱头发、破损衣衫,狼狈不堪的面容,表述着灾难的可怖。
就在这无比混乱中,郁仪半被挤半自己钻地,蹭到最前,乍地认出周忱——他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定定地,若无其事地站在碎玻璃上,如同受了煤窑的洗礼,从头到脚焦黑一片。
她惊得瞪大眼看,周忱额头破了,一缕血,油污似地流下,淌汗的脸,像煅烧的青铜,显出了其中血丝密布的双眼。
里面是空茫,万念俱灰到什么都没有的空茫。
看着他走出门,走出时骤然回头,火和风掀起了破衣,他面朝耀烈的火星,嘴角微翘,有笑声,自喉咙深处发颤的呵笑声。
郁仪顿时错觉,觉得这人像掀起这场灾难的修罗,在冷漠地回视自己杰作。
平平相处而已,到底不了解他,那时低头默默想。
等抬头时,撞见周忱颓然跪下了,像被抽走了魂,半身崩塌般地砸地,在破玻璃上匍匐不起,任由来回的人奔走碰撞。
“起来。”有厉喝声刺破嘈杂。
有人挡住视线,笔挺套装一尘不染,修长威严的背影,稳如泰山而站。
“起来,你这个懦夫。”
那人吼得身震,眼镜的一角金光淬亮。
但郁仪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被得挤东倒西歪不知到哪了。自此后,再没有见过周忱,直到三天前——
“眼角的伤,是那时留下的吗,那场,事故?”
“伤疤就别揭了,良辰美景,谈这不好。”
“不是良辰美景。”
“相亲不算么,大小姐,双鸳池畔觅佳偶,这月已三人,貌似后面还有一大溜等。”
周忱坐回,淡笑,右眼旁长长的,淡红的疤痕,笑起来已不损他容貌。这人长得周正,只适合淡笑,适合不动声色的表情,郁仪看着想。嘲笑招架不住,就干脆沉默地端详这人:
他脸面很正,眉骨和鼻梁,恰到好处前凸。脸庞收窄到下颌,是自然而精致的线。细长的眼,露出的是耐人寻味的深邃和黝黑。
只是嘴边一圈干燥、苍白得有些病态,但微微抿起,就是莫名的俏皮天真,全不符合他年纪的。
——还有点始终难掩的,高高在上的矜贵气,别扭地、若隐若现散发出。就如同他本人一样,难以琢磨的……
“看够了吗,你相的又不是我。”周忱坐好,也不怕冒犯,直接端了郁仪身前的盘子。
如他所说,窗外池塘养的一对鸳鸯,刚好凑景地游过来,还你侬我侬地嗷嗷两声。
叫得郁仪一脸的黑:“你好好收拾下,站我身后,凭这张脸,不定不用手舞足蹈地赶走人。”
“在工作,没办法,只能这身。再说也没钱,穷得早饭都没吃。”
说着快扒拉干净那块黑乎乎慕斯,风卷残云,边吃周忱边吃边说,嘴角沾上一、两黑屑。末了,捞起片雪白的桌布,轻蹭上嘴,还意犹未尽一声叹。
他所谓工作,是在附近路口当志愿者,专拦闯红灯的。这时正套件亮瞎眼的红背心,好歹把那身劣质的、皱巴巴的过时运动服遮住了点。
郁仪狠狠皱眉,看在那脸赏心悦目份上,勉强压下闷气,跑去自助台端来一大盘,哐当一顿:
“那你慢用,我换个座。”
她是势在必得地相亲,刚需似的要找一个人。而周忱是胡搅蛮缠来搅局,莫名其妙,神出鬼没。
东鼎集团千金,杭城数一数二的服饰企业继承人,光鲜名号下,郁仪知道她家就个一地鸡毛。父亲郁成雄,八十年代小作坊起家,乘改革东风,靠残酷剥削,外加视财如命的个性,拉起了上百成衣制造厂,确切地说,是代工缝纫厂,鼎盛时期,几乎占了外贸代工的半壁江山。
可钱多就犯贱,这几年跟风玩房产,赌博似的买地,工厂转手了大半,资金流也捉襟见肘。到今年,外贸收缩,竞争白热,又冒出几个三四线的僵尸地,厂跟着接二连三地倒——黑云压顶气氛,就罩在她这个刚回国的女儿头上。
那天在家气愤拍桌,怼她爸说:“与我无关,不是还有两活宝吗,哦,三个,家业可不都给他们留着?”
父亲郁成雄不好意思搓搓手,收走桌前供的“活宝”照片——不错,郁仪有个后妈,有两个后妈生的活宝弟弟,肥头大耳,还在嗷嗷待哺地上中学,被她爸放在心尖上宠着。
娶后妈是为了生儿子,生儿子是为了继家业,这是她爸理直气壮的逻辑,毫不讳言。为此,亲生妈妈被气走,郁郁而终,她也被当攀裙带关系的工具养大,而此时,正到派上用场的时候——
“由不得我,我要找用得上的人,家里缺钱,巨额的钱,我要替我爸,抓个非富即贵的金龟婿。”
郁仪坐到周忱背后的沙发椅,敛目一瞬,忍不住开口说。
眼里被委屈和气愤冲着,得仰起头,使劲把水光眨回去。
“是好事,但咬牙切齿,不甘不愿,就不好了。”
周忱说,照样的阴阳怪气语调。郁仪更咬牙,把粉嫩丝绸裙撩开,细巧小羊皮包往桌上拍响:
“没有不甘不愿,可是像当年刷题一样,全力以赴。”
“看出大小姐志气,对如意郎君,对弯弯绕绕折磨人的题,一视同仁。”
背后是周忱没心没肺的笑。这人滴水不漏,没两句正经话,郁仪这两天已见识。但这时偏不服,反正都被人缠上,想无论如何要挖出点什么来。
诚恳地转过去,直直对视:“是我志气,我求学一场,不想见我家没落,不想人小瞧我,不想我家老是低端小作坊剥削人,最后葬送在我爸这小作坊老板手里。”
周忱从盘子后抬起头,咬块蛋糕,啪啪鼓掌:“好极。”
“所以,被逼相亲,也是我自愿,想暗度陈仓,找个富贵金龟婿,帮我家度过危机。然后我能说得上话,把所谓集团,从小作坊房地产烂泥里拉出来,由我自己做主。”
“好极好极,志气是好的,但手段不好,把找钱当找人不妥,这条路,不适合你。”
周忱就像噎住了似的,慌得连连摆手。
郁仪好笑了:“你觉得不适合,才来捣乱?”
“工作撞见你,又有五年前的缘分,实不忍见你被糟蹋。”
周忱瘪嘴,瘪得郁仪想笑出,这人怎么小孩似的,表情如此幼稚好笑。
但极力忍住,冷冷地:“冲着钱,不觉得糟蹋。”
“不觉得吗?”周忱像大吃一惊,嘴合不拢,“头天的那个,眼睛翻上天,那般做派不是你攀得上。昨日那个,谈判高手,利嘴毒舌,怼得你说不出话,支吾脸红,我才冒头帮腔两句。”
郁仪无话可说,换个茬:“你不在工作么?不到路口站岗,玩忽职守跑这里?”
“乘空当来的。逮到个违规的,便没收身份证,让再逮一个才放走,是为管理艺术。”周忱得意笑。
郁仪挪走他面前的大盘子,凑过去,居高临下:“我的事,都向你坦诚说了,轮到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社工啊,不是说过吗,好听点呢,是这片社区的书记,第一书记,家长里短的事都能来找我。”周忱掏出名片,笃定地递。
“居委会大妈?”
“差不多,所以这里的姻缘,我也管得着。”
郁仪不可思议攥上名片,彻底无语,闭眼缓口气,磕磕眼前狼藉的餐盘:
“吃饱了么?”
“嗯。”
抬手指向门口:“看着五年前的份上,别挡我姻缘,坏我好事,书记是不,再挡我去纪委告你。”
周忱倒不死皮赖脸,整整上衣,从从容容告辞,待到门口,回头狡黠一笑:
“你不适合这条路,”看笑话似的笑,“走下去,就知我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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