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你能耐。”小区外的参天大树下,郁仪惊魂甫定道谢。
“先别用这词。”周忱别扭地一哼。
不过面露了“英雄救美”的得意,让郁仪觉得,那脸上有力的笑,像这阴霾天难见的阳光一样。
“我说得不错吧,找钱当找人,不适合你。”周忱脱下红马甲,递过去。
郁仪低头,看下自己的低胸裙,脆薄丝绸被搅乱,勉强遮着身,想想还是接受了好意:
“遇人不淑而已,没想到遇这么个人渣。”
“看来没痛定思痛?”
“周大学霸,有逻辑没?个体不等于整体,一个人渣,不等于找的人都是人渣。”
嘴里咄咄说,心里想也是被逼无奈。
却见周忱俯身,捞起了马甲扣子。虚虚一套的马甲,根本遮不住凌乱,他就好好地扣到胸口之上,
目不斜视微笑:
“没逻辑,只看现象,归纳法,经验之谈。”
郁仪听口气,才电光火石间想到:“所以,今天你扰我,是早看到余豪是个人渣?”
“是,亲眼见他把那小受塞后备箱。”
“不直接告诉我?”
“看你全力以赴,不忍,”周忱全无愧疚地,掏出电动车钥匙,滴滴两声后跨上车,“还有,提醒过,你也没在意。”
“不是不忍见我被糟蹋?”郁仪跟上去。
“没被糟蹋啊。这教训,说是不够的,得吃一堑长一智,”周忱拍电动车后座,满意神情,“如此正好。”
一点都不好,郁仪想骂,但忍着没说,忍着先顾自己的狼狈:
那糊一层灰的老旧电动车,后座皮套,还嘲笑她似的破两个口,露出黄橙橙海绵——她精挑细选的一身高定,处在了电动车和红马甲的包围中。
尴尬时,胖胖的大妈背着粉红环保袋到了,大大咧咧招呼:“周书记,谢谢支持工作。那小年轻不检点,一直不敢管,这次多亏你领着上门。”
郁仪算是明白了原委:“果然,你什么都能管。”
周忱支好车,给介绍:“我不是这社区的书记,但跟张干事认识,她可厉害着,是全省的计生先进个人,刚表彰过。”
张干事站好,吁吁喘气,眼神在郁仪和周忱身上转两下,像看出什么端倪,开始暴露“先进”本色:
“哦,还有些宣传册,没发完的,给你们正好,看你们也是适龄,注意生殖健康,优生优育,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
然后拉上郁仪到一旁:“周书记人挺好,比那不检点的好多了,能托付的。”
“误会……”郁仪赶紧抽出手。
张干事不由分说又拉:“我看般配,以前说晚婚晚育,现在挨的都太晚,高龄生产麻烦,我们工作也不好做。肺腑之言,早结婚,早生育,是对社会作贡献,对自己也好。”
对这热情的教导,郁仪脸红彤彤,无言以对。尴尬得实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才见周忱凑过来,呵呵一笑:
“张干事,用不着宣传。她是个恨嫁女,在找金龟婿,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云泥之别,不是我这样攀得上的。”
一如既往地随意,不像是言不由衷,郁仪愣愣转头,看到周忱眼淬亮淬亮,那么认真地,真心实意地说。
——这就是他,对自己的真实看法,和态度吗?
旧得拉风的电动车,在人行道旁直蹿,呼啸生风。初夏,道旁花开正艳,碧草茵茵,小蜜蜂小蝴蝶活蹦乱跳招摇,好歹缓解了下郁仪的郁闷。
“大小姐,委屈了。”
“别这么叫我。”
郁仪是家里司机送到酒店的,回国不久,还没自己弄辆车——才不小心上人家车着了道。看在小电动够光明正大,咬咬牙,也忍了这招摇过市的难堪。
“我家在临城路73号。”
“那有段不太好走,修地铁,挖得满地泥水。”
“命都救了,走段坑洼的路,不行?”
“哪会,是提醒你坐好,颠要簸出事,可负不了责。”
郁闷才明白周忱说的是什么。她下意识地离他有点远,一本书大小的座板,她颤颤巍巍地挂在最末。头一次搭,这满街横行,蝗虫一样的流窜物,她只能把两手死死抠在座板底下。
“靠前点便行。”周忱深吸口气。
“救人救到底,不是怕出事么?忍一忍,且当你这两天搅我好事的赔偿。”
于是,郁仪把抠底板的劲,用在了囫囵一抱眼前的人。
“那好,两天恩怨,要到此一笔勾销了。”周忱咬牙呲呲地答应。
他被辖制着不说话,郁仪忽地涌起阵热情,郁结的,隐忍的,令她惶恐不安的热情。曾经难以名状的激动,像是哗啦一下破口而出。
说“云泥之别”,好像反过来才是。在燕大蹭饭那半年,她常坐得离周忱有点远,正襟危坐埋头吃,在一张桌的对面,不咸不淡说两句话。以及,怕自己误他时间,三下五除二地快快吃完。
渐渐的熟络,也改变不了初见时,根深蒂固的卑怯。
卑怯使得,孤独里,枯燥刷题里,总闪现的身影,搅手指的念念在心,美滋滋的期待,和拘谨又很享受吃饭时候……一切说不出的愉悦和激动,都被悄悄地埋葬起来。
——直到相处戛然而止。
再见,物是人非,形同陌路。
都是成年人,该应情应景,就事论事,再见到周辰,郁仪就这样态度——她习以为常的态度,也是从好好叙旧,到对他无理取闹很愤慨、很讨厌的态度。
精明、冷酷,她长在个一路发迹的暴发户,本性中已经有这些。在美国很多年一个人,独自奋斗过来,本性也变本加厉地强烈:觉得,感情和情绪,都是无用的累赘,为达目标,不遗余力,才是该有的生存状态。
“好冷酷。”忍不住感慨下。
“说我吗?”近工地车少点,声音清晰可闻,周忱接腔,“你要这么说,我也认。”
郁仪又是莫名其妙:“没觉得你冷酷啊,我是感慨下我自己。”
——原来需要那么一点点热意,现实的冷酷,已让自己如处冰窖了。手蹭在软和的旧衣服上,就这么愣愣地想。
果然该惶恐,果然不该让冷静破个口。
郁仪正楞着,忽觉背后一轰,什么正惊天动地狂轰滥炸而来:湿湿的尘土被卷起不少,泥地被碾压得震动,雾气中都是,发动机轰鸣的汽油味。
刚坐过的那辆鲜红法拉利,居然嗜血似的激冲“追尾”,正正直对。转过身的瞬间,还看到了闪闪发亮玻璃后,余豪阴鸷充血的眼神。
讲那种病侮辱他,的确有点过分,但也不至于闹人命地报复吧。真是脑子被门挤了的人渣吗?
郁仪想得几乎要高喊。
可小电动被追得蹿入车丛,高喊被惊喘一下子吞没了。
那人渣气势汹汹,毫不减速。修路的工地,道路全是一片乱,血红车就嚣张至极了,左冲右突,直直擦过了一溜车,留下一堆破口大骂的,火花四射地冲到了最前。
“坐好,”周忱头也不回说声,丝毫不慌乱地,“我往旁躲了。”
这见鬼的追尾,郁仪捂脸,清楚地看到,旁边是个陷下两米多的泥坑,堆着硕大橡胶管,摔得稀烂倒不至于,但摔进去本身,足以让人从头到脚地一凉。
“不要!”
“来不及……”
说着话,身体就没重心了,整个人在侧翻,下坠撞地,挨着泥巴地翻滚。郁闷闭上眼,涌上了恐惧——像是莫名熟悉的恐惧。
下坠得并不快,但她恐惧得勉强睁眼,感到什么黑压压地正砸来,抱胸的手伸出,试着抵挡,可手腕被碰疼,脸颊也冰刺似的凉,一摸上,已渗出了红殷殷血珠。
“还好,不算破相,但一年半载,疤可能消不了。”
就近的区人民医院,郁仪捂着刚封上脸的纱布,瞪大眼,瞧镜中的自己。
蓬头垢面,但仍看得过去。她脸型正,额间宽阔,下颌小,虽然鼻不高,嘴也不丰满,但圆润有力的眼,可以让人忽略口鼻的细巧,能牢牢定住朝向她脸的目光。
——如今,目光大概要被碍眼的纱布给吸走了。
郁仪闷闷:“能换片小点的吗?”
“不能,这爱美爱得,都掩耳盗铃了。劝你祛疤什么的也别去弄,都是美容科骗钱的,老老实实让长好,比什么都强。”
外科门诊,一脸暗黄干瘪的中年女医生,叨叨两句,就把人请出了门。
门口是保险公司的人,小年轻西装革履,卑躬屈膝,追在郁仪后面:“这陪不了,车又没碰到,也是工地太乱,责任不全在车主。”
“他撞死人的架势冲过来,死了才能陪是吧。”
“这不没死么,这年头碰瓷也多,凡事讲证据……”
郁仪火冒三丈,懒得多说:“不要你们赔钱,你去告诉那人渣,我要他道歉,鞠躬道歉,否则我追究个没完。”
气吼吼走开,四周都是医院的刺鼻味,酸涩酸涩,让脑袋清醒了点。白花花的地板,反出浑浊的光,让她一瞬有个念头:
那小年轻说得是,不好追责,余豪不定是要撞人。而周忱抢先闪躲,不惜滚下深坑,真的是为碰瓷吗?
“还是太胆小?应急的本能反应?”走到急诊门口,闷闷地自问道。
这人直接摔得人事不省,被辆救护车弄到医院。但看去比自己好,没伤没血,连脸上的泥尘,都被护士清干净了,倒比邋遢样更俊秀了些。这时阖着眼仰躺,被放得正,一脸安然,像陷在酣梦的好睡,倒是静谧安宁。
“是家属?”
郁仪扯开隔帘过去,旁边一脸汗的医生,慌忙火急问。
“朋友,普通朋友,”也有些慌地答,“一起出的事,有什么跟我说一样。”
“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昏见多了。没伤,大概是低血糖,营养不良导致。听呼吸声,可能肺部还有些炎症,最好再检查下。”
那医生可能真的是忙的,满头大汗,说话连珠炮,草草说完,脚底抹油似的转身走。郁仪心放下一截,却又有点疑,往前走堵住:
“营养不良?”
“可能打小的,但近期也有,减肥的女的倒是总碰到,一男的节食就搞不清,吃太少,运动剧烈,低血糖,才昏的。”
“他早上吃过的。”郁仪想起酒店里的那一大盘。
“冰冻三尺非一日寒,以后生活多注意,还好,还好。”说着,人已跑得无影无踪,迎向外面呜呜乱叫的救护车声。
回到床边,护士催着交钱,郁仪只好马不停蹄奔波。想今天真是撞太岁,心惊肉跳个没停,周忱则是撞到的大霉头——偏偏这霉头阴阳怪气,都探不出他到底霉在哪里。
攥着一堆回执回来。蓝白色调的急诊室,冷冰冰地,那护士走开了,刚才摆弄的留置针已弄好,连着输液胶管,和透蓝的胶布。周忱静静的,半身掩在白被单里,这么看,是挺苍白,憔悴,嘴边本有的苍白感,更是显得骇人。
看得不由伸出手,靠近人眼角,那里显目的暗红疤痕,长久无法消迹的,是隐痛,愤恨,屈辱?是消不了的耿耿于怀吗?
另一只手按上自己脸的伤,抱着同情心想。
“偷袭我?”周忱忽地眨巴眼笑。
“你没昏?”郁仪手缩回。
“被你催醒,”周忱由笑转惊,眼皮一颤,“脸这是……”
“遂你愿,破相,一时半会再相不了亲。”郁仪恨恨地逼上。
“无心之过,饶了我。”
说得委屈兮兮,声还有点抽,龇牙咧嘴的,郁仪才发现,不知不觉地,她几乎大半个身都压上,恨得像要压扁人似的。
“坏女孩子相,比谋财害命都恶劣,不能饶。”
“千钧一发,难免失手。瞧,我比你惨,直接横躺。”
“不是,当时你镇定着。”
郁仪被辩解惹恼,早想到这茬,想到便不起身,手揪上人领口:“镇定地带我滚坑,让我破相。”
就眼见周忱改了神情,眼中泫然,他反复地摇头,蓬乱的头,在棉花枕上碾动,深陷进去:
“无心之过也是过,伤是不可挽回了,我能怎么补偿你?”
郁仪感觉他嬉皮笑脸中,像有另一副面孔浮出来,悲哀的,动容的,庄重又严肃的——让人不觉得虚假,而是触碰到了一点真心实意。
——他戴着个面具活,他习惯于这样。一时蓦地这么想。
“不用补偿,”鼻子跟着一酸,起身抽动两下,抽泣声,“不是你能补偿的。”
“嗯?”周忱茫然无措样子,跟着坐起。
“不能再相亲,穷途末路。”
咄咄逼人地凶一句,但想着这话,泪就扑簌簌地滚落,觉得委屈、憋闷,什么在彻底破口,让心底脆弱的止不住地暴露了。
周忱直直坐好,冷静安慰:
“还好,你相的非富即贵,只看家底,既然余豪那人渣都能接受,大不了再放低要求。老的,残的,有老婆的没老婆的,扩大范围,总能找到个金龟婿,一点不计较你破相。”
郁仪下意识地想打他一巴掌,但想到这人就这脾性,站起怒目:“讽刺我?”
“真心建议,”周忱冷静抬头,师长似的,“不过瞧你模样,是不打算接受。”
郁仪觉得那语调,真是刺破自己,让她隐忍不住,眼湿漉漉地俯身,对视上周忱:
“我跟你一样,有深埋的苦衷,一点也不想相亲,但要强装着,笑脸相迎去见每一个安排好的人。”
“果然不激你,不觉悟。”
“觉悟什么?”
“找钱当找人,这路不适合你,”周忱又嬉笑声,转头正经,“你本性没改,性急,又爱斗气,想什么是什么,但现实哪能这样,事情得一步一步来,路,总该多试几条。”
郁仪低垂着眼,眼里热意涌动,被似曾相识的语调挑得,回忆涌上来,但只搅着手点头:
“嗯。”
“为补偿你破相,我能做的,尽量帮你。”周忱低下身,朝上注视着她,诚恳万分。
郁仪才注意到手里一堆的回执,为躲避这尴尬,开始一张一张铺:“还好,不算破相,破财差不多,你医保怎样,急救好像不算,还有一堆检查……”
“哦,这不是我待的地方,破财受不住,先走。”
说来迟那时快,这人针管一拔,趿上鞋,旋风似的冲出了门,让郁仪都怀疑刚才的憔悴是看错。
门外人来人往,移动床和轮椅穿梭,大多病号服裹身,愁眉苦脸,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才谈笑风生的人,已逃得完全没影。
郁仪一脸丧,扬起那堆吓走人的白条条:“喂,我付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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