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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步梯建在楼外面,螺旋下降,周忱当先走,直接往下一层。郁仪接他顺回的纸:“那家看着困难,也不差送人家一卷纸?”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周忱就事论事,“左邻右舍说起这事,以后工作就难做。”

        “是什么困难?”

        “城市,穷不到哪里,但怕病,他家小孩脑瘫,十岁像两岁,丈夫因这个跑了,还有个中风的公公,都靠她打零工养。”

        “还那么胖?”余豪冒一句。

        周忱鄙薄他一眼:“这年头穷才胖,好伐。吃不起好东西,又得干重活,由垃圾食品喂胖呗。”

        郁仪觉得心酸,提着手纸往回走,被周忱喊一声:“干什么去?”

        “你不该舍不得一卷纸。”

        “说了是规矩。”

        “送谁不是送,”郁仪把手上纸抱起,“她家垃圾没分类,只我们几个看见,帮下人家不行吗?”

        “大小姐,你以为一卷纸能帮什么?”

        “我手上现金给她。”郁仪赌气。

        “给她她就不困难了吗?”周忱冷厉命令,“你穿这身,是志愿者,不是善心泛滥的千金,你要干好你该干的事,而不是破坏规矩。”

        冷嘲热讽,郁仪气极,却发现周忱更不正常,他眼神发红,整个人不易察觉地耸动,像有黑漆的风云,在他身上酝酿——更像有人附体,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周忱?”郁仪恐惧中喊。

        “这本上,困难户,残疾户,军属等等登记,好好看看,有的放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讲点效率,别再拖后腿。”

        周忱塞过本文件夹,沿螺旋梯,陀螺似的下了楼。

        闷热,气闷。灯火初上,郁仪腿酸手酸,奔忙一场,好心没好报,落得踉跄的孤独一人。

        想起来就气,真是从来没被不熟的人这么教训过。那口气萦绕在耳,愣是给脑子里塞委屈,愤恨,气得想爆,恼火得不行。

        “你也是个人渣。”

        走过周忱刚才站的石墩,抬脚狠踹一下。

        结果成抱脚金鸡独立跳,旁边嘀嘀两响,接着嗤笑一声:

        “男的在你眼里,大概都是人渣,不是色眯眯,就是盛气凌人。”

        余豪换了辆suv,黑色低调,手撩在窗口,大概是累,又回复没骨头的瘫软。

        “概括得很好。”郁仪忍气回头。

        “可男的都改不了这毛病,大小姐且忍忍。”

        余豪下车,对郁仪抱脚单跳的窘样,拉开车门邀请:“脚疼,要我送不,君子之送?”

        郁仪抱着脚往上看,有些诧异,将信将疑,也警惕起。

        “我洗心革面了,”后门大敞,余豪扶上郁仪,“你也求仁得仁,巴巴跑来白干活,不就是为了赚我?”

        “周忱跟你说的?”

        “周忱说的,也是我听的,察觉的,靠近我的人,不都这样,早已习惯。”

        郁仪心虚地坐上去,缩在后座,在宽敞空间与余豪隔点距离,大大方方承认:“是,我找你是为钱,从初见面就是。”

        车开动后,余豪虚茫地笑:“为钱以身相许?”

        “没错。”

        “最近是渴得不行啊,很久没沾腥,难得猎物自己送上门……”余豪阴阴笑了。

        “你洗心革面了,你把柄被周忱捏着。”

        郁仪不改气势,但不自觉地,紧紧地抱拢身。

        “夜黑风高,车开到个没人地方,我浑起来谁管得着。”

        “你,你人渣,停车!”

        郁仪拍车窗,外面正是堆乌烟瘴气的广告牌,按摩、成人字眼一闪而过。车忽地加速,她只能深深沦入绝望了。

        贴身小西装被掀开,往下剐,口被捂住,人渣都骂不出。这瘦条不知哪来的劲,扑后座后压得人抬腿都不能。

        郁仪使劲摇头,本能地,不想被侮辱地挣扎。

        “不愿?”余豪忽停,“周哥说,让现实教训下你,也好。”

        郁仪气急败坏了,狼狈翻身起来,气喘吁吁:“他吩咐的吗,你代他来教训我?”

        “默许,”余豪开了车门,坐边缘,点根烟,“我也看不惯你这样,跟他说起,他默许。”

        “让现实教训下你,他说的。他在楼梯上吼,也是告诉你,别沉溺在没用的感情。”

        郁仪惊异地看过去,正对上余豪眼中反光,映着烟头的明灭,他一字一顿:“不要用感情,主导你做人做事。”

        ——这是周忱说的,下意识觉得,语调和他的步步逼问好生像。但猜不出他指的是什么,像针对某件事,又像针对很多事。

        “我没用感情,只是想与你契约婚,或契约朋友,无论如何,弄到一笔钱,帮我家渡过难关再说。”

        冷冷淡淡跟余豪讲。

        “可怜人,被家里压得一无是处,只会作践自己,”余豪手夹着烟,抬手朝车里一点,“同病相怜。”

        郁仪赶紧看有没火星掉下来,但昏蒙蒙路灯下,看到余豪脸面,其实是极好的骨相,暗中轮廓凌厉,只是眼神越显倦怠。

        不过还是讨厌这人:“你自甘混账,我不是,别拿我比。”

        “你不了解我,我哪是混账,”余豪下车磕着烟转圈,“凭自己考的里昂美院,我学设计,飘忽的设计,很努力学,但一无是处,幸好我是不愁吃穿的。”

        “你家不是搞房产吗,难道不需设计?”

        “我家那些项目,只会用省钱,庸俗,千篇一律的,我的沾不上边。我哥跟我爸臭味相投,嫌我捣蛋,就想把我当个攀关系的用了。”

        “攀关系,没什么不好,也是自己的用途之一。”郁仪愣愣说,自觉有点违心。

        “很过分的,逼我娶个大六岁的剩女,银行家家里的。”余豪呵呵笑。

        郁仪没觉好笑:“能认识银行家剩男,大十岁我也嫁。”

        余豪摇手指:“不同,对男的来说是侮辱。所以我才混账,混得没千金敢沾我,就除了你,犯傻犯贱地自己找上门。”

        郁仪感到了嘲笑,但真觉跟余豪同病相怜,无端地,生了些亲近感,走下车笑对他:

        “所以混是混,但要爆出hiv,犯罪入狱,那真是一无是处,不定你家里人把你宰了。”

        “并不是怕威胁,才待那社区。”余豪站直,丢了烟忽地严肃。

        “不想认怂?”

        “不想混得没劲,”余豪一本正经,“狐朋狗友只图我钱,不过周哥不一样,他逼我说出这些,就对我说,你不是工具,只有被人利用的价值,你总能找到自己价值。”

        郁仪感叹,周忱真是鸡汤圣手,把个小年轻哄的一愣一愣。但回想他所作所为,也是真有一套。

        “我百无聊赖,在别处是摊烂泥,这里他盯我,我至少是有用,有用地找自己价值。”

        郁仪无话可说了。看余豪的“沦陷”,又感到了一点危险,周忱这人,干什么都用尽心机势在必得的危险。

        就问余豪:“死心塌地跟着他,想过没,他是个怎样的人?”

        “很强的人,很强的意志、目标,然后打仗一样谋计,总在思量,步步为营,”余豪说着点头,“是我想学的人。”

        郁仪觉得说得真准,同周忱做事,他给人的感觉,便是这样。但余豪没说他阴阳怪气,风轻云淡的嬉笑后,都不知藏着怎样的深沉、或晦暗。

        ——也许只有自己能察觉吧,见过爆炸里那一幕的自己。

        “跟你交心,也是想你别再把自己当工具。”余豪真诚着,伸手把郁仪衣服掩好。

        郁仪回过神,忽感动,也觉自己小瞧了余豪,但再回过点神,疑惑问:“也是周忱让你说的?”

        “说过,是默许,”余豪手指自己,意思是自己主动,“不用再赚我,你跟他是朋友,试着帮下你无妨。”

        车在公路边,荒草一片,扔着修高架桥的水泥垃圾,四顾无人,只有大工程车的轰轰而过的扬尘和烟气味。

        郁仪不信,但只能说服自己信:“那你送我回去?”

        “自然。”余豪拉车门请。

        郁仪卡到门口,眼神坚定:“除了钱,看在‘同病相怜’份上,还帮我件事。”

        不敢相信这种地方还住人,但确凿无疑。余豪把车停巷子口,言之凿凿说送周忱回过这里。

        巷子是待拆迁的极老旧地方,一半围了铁皮,另一半房子塌榻垮跨,估计被推土机锤过,断墙和断楼板支棱,破衣烂鞋,膏药似的糊在上面。

        只有一栋还全须全尾,看得出是民国时的老洋房,大概有历史,还没被拆掉。墙面坑洼露红砖,拱形的门廊和窗线,破得几乎看不清形状了。

        还钉子户似的,墙头一盏白铁皮灯罩,放出唯一的道白惨惨光。

        “我自己去找他。”郁仪打量完开口。

        “不用我陪?”

        “有些话,想一个人跟他讲。”头也不回,朝白光指的路走。

        余豪缩回车:“那好,我车里等你。”又鼓励句,“以你化险为夷的经验,倒不用担心。”

        郁仪明白他说的是孤男寡女相处的事,还加上月黑风高寂寂孤楼。她也觉得自己挺胆大——周围,说不上万籁俱寂,有城市里无孔不入的嗡嗡声,但踏上凹陷的石槛,就背脊发凉,走进楼,如同被密闭,被与世隔绝了一般。

        长廊,两侧是门,月光从尽头的高窗泻进。地上不平,有绊脚的杂物,哐当哐当,头上挂着的两件薄衣服,在腐臭味里鬼一样地飘,又有老鼠流窜的呲呲声。

        “是不住这里不用钱?”郁仪摸索走,自言自语,“怎么流浪汉一样,待这种鬼地方?”

        月光暗了下,楼里影影幢幢,门像突兀的一重重黑,一瞬,郁仪都有种阴魂不散的感觉——老屋阴气重,就像活过的人,魂从墙里纷纷跑出来。

        “鬼地方多的是,”发了下抖,直想骂人,“叫我流落街头都不住里。”

        但忽地有声,辨不出是魂魄声还是人声,从头顶幽幽地传进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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