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余豪顺着他视线看,不顾凶狗了,才意识到眼前实乃恶劣居所,这屋单薄,虽说是钢筋水泥,但薄薄的楼板有地方裸/露,胡须似的伸出一条条。楼顶平层,一张农田用的塑料膜铺在上面,呼哧呼哧鼓响,一看就是要防漏雨铺的。
更奇怪地,看出这房子突兀:两侧是成片木头房,依山而上,斜屋顶挨挨叠叠,而这水泥屋修在山谷,背后坡陡崖高,峻石累累,不见一个木房子。
风水是好,但看着哪哪不对劲。
“问一句,当年建这村委办公楼,是不没地,挑了个谁都不愿建房的空地?”
“是啊,对钢筋水泥无比自信,建山崖下面,下雨会跟着下石头,楼顶被砸过窟窿,旁边那脱灰地方,也是石头蹭的。”郁仪无所谓地接口。
周忱挑眼睛看她,郁仪更理直气壮:“我没说谎,老书记说的,走之前,还叫我别待屋里。”
余豪算明白她怎么就石阶坐水泥地,原来是怀着对屋塌的恐惧,但她表情和声调,又看不出一点恐惧,慌张褪去,有神的大眼睛里,尽是挑衅和气恼。
周忱似说不出话,郁仪仍挑衅地看,半晌,挣脱紧挨她的周忱,把旺财一牵,气哄哄折进一楼办公室:
“不过,你既敢住,我舍命陪君子。”
塑料膜被风鼓舞不休,鼓泡泡似地此起彼伏。余豪跟着周忱搬红砖头,趴上楼顶用砖头盖薄膜。砖头粗糙,薄膜脏兮兮,他觉得这辈子没受过的生活苦,在这几天要受尽了。
“呵,舍命陪君子。”咬后槽牙,嘲讽笑。
“舍命垫个砖而已,话说真要小心点,被别吹下去。”周忱放完手里砖,已到楼顶边缘,站起来说。
“弱不禁风,还不至于。”余豪呲一声,不敢站,小心翼翼摸石头走,实在难受,难免抬眼怒意,“但禁不住石头砸是真得的,这房子真不会出问题?”
风鼓云荡,黑沉压顶,周忱从边缘往回走,头发和衣摆被雨风扯动,他走在一片白薄膜的浩荡中,看着是惊心动魄地不安。
可沉着确信地说:“不会,这里塌过后再建,这多年都没出什么问题。”
“被砸个洞还不叫问题,”余豪撑住薄膜,瞧楼板补过的缝,“是没砸到人是吧,后面山你也看见了,冷不防掉下块,我倆幸运中招,直接一命而呼。”
隔着山风气急败坏,但对周忱的冷静丝毫没动摇。这人走过来时,顺手提溜上自己领口,不由分说往楼梯口拉:
“所以铺好快下去。”严令地,又不免惊慌地,“你没那么幸运,石头砸屋顶也砸不到你,能躲开,不会一命而呼。”
说来迟那时快,忽一道劈天掣地闪电,把浓云亮闪闪地劈开。浑浊天幕,如被撕破,巨缝中漏下条极炫极白的光柱,回旋在眼前,都有种接引人上天的错觉。
“雷都劈到了,”余豪已吓呆,呆在原地,“你怎么不早说!”
“塌过的,不会塌,绝对不会再塌。”周忱也放手,像被雷劈得惊惶,愕然睁眼,不停地喃喃。
雨劈头盖脑浇了,像浓黑的愠怒彻底爆发,黑云化成水海跌落,汹涌激荡,浪涛般地扑卷向一切。
地动山摇,林海呼啸,可莫名地,闪电让楼顶的两人没有动,一站一坐,暴露在天地的激荡中。
余豪是吓傻,找不到楼梯口,又叫不应周忱,只呆呆见他仰身向狂雨惊雷,一遍一遍地,无休止地念着屋不会塌的话。
进到屋里,周忱恢复正常,自我解嘲:“塑料布铺好,至少里面不漏雨,落汤鸡值得。”
“还好,还好,”余豪冷得哆嗦,牙齿打颤,“至少不是半路成冷雨落汤鸡,还能换下衣服。”
两人湿得彻底,换衣服打铺盖事多,余豪暂且原谅周忱发疯,任劳任怨做起活。湿衣服挂到门口的绳子,换上干燥睡衣,直接钻被窝睡觉——被窝是稻草铺地,办公室的被子褥子一股脑拿来,一点没玷/污郁仪的床铺。
周忱还有些怔,余豪就勉为其难把他收拾好,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剐走湿衣。看人湿漉漉地苍白,又想起他以往犯病,想着,跑去多抱两捆稻草,还想,怎么就犯贱地伺候人,难道被他当小弟呼来唤去已习惯?
想不明白,夜已深沉,睡了再说。
不过摸出衣,套周忱身上时,觉出他目光有点异样,他看自己,不是心无芥蒂的玩笑,也不是坦诚的默契,细长的眼里懵懂,是一种,倚赖又崇敬的仰视眼神——
觉得不是自己该受的,这全不是周忱看他的目光。
这人今晚不对劲,但余豪困得懒得多想,提被子把周忱一罩,在雷雨轰鸣的震荡里,按他到枕头上:
“你说不会塌,石头也砸不下来,我信,安心睡。”
结果周忱不倒翁似的一下坐起,余豪打哈欠,成极其不耐烦:
“你又发癔症,被摄魂还没完?”
“不是我说你信,得让你科学点信,心服口服。”周忱又不像有癔症,裹睡衣起身,去翻行李箱,窸窸窣窣一阵,翻出个褐色纸袋。
“后面这山,有水泥桩支挡,有排水和加固工程,与这两层楼一道做的。所以这么多年安然无事,只掉过两块石头,楼板也没被砸穿。”
说着从黄旧的档案袋里抽出纸,于铺盖上展开,余豪看出是手画的工程图纸,脆薄泛黄,明显上世纪产物。
“建这二层楼之前,这里是临时木房,给一个外来的工程师住,他设计了防塌方的加固工程,工程是为防护村舍做,最后才做到后面这座山。结果,猝不及防的雷雨,让临时木房被山上泥石,彻底掩埋了。”
周忱深吸口气,摩挲着图纸讲,手很稳,很慢,余豪看得出那是克制了的颤抖。
“木房里的人,也被埋了吧。难怪那老书记,还有村里人,见情况不好都躲得远远的。”试探问。
“村里人爱迷信,但这处楼安全,他们不信,我是深信,一定肯定信。”周忱说时瞳仁放大,白炽灯昏黄,余豪觉得,像见到了他眼底无尽的幽深。
想到方才屋顶的一幕,拍哈欠:“说点迷信的,这工程师的幽魂,不定成了这里土地公,土石给镇得牢,再不会让祸害人。生前事业,死后也守着,这么信成不,安心睡吧。”
可老天就不叫他安心,话音刚落,轰隆隆异响涌起,声不大,却浑厚、缓慢,如同电影院里一抹黑,银幕启动,呲呲挑动神经的声响。确凿无疑了,火车将入隧道的感觉,风被挤压、被撕扯在呐喊,地底怪兽焦躁欲动,要掀翻重压的嘶吼,丝丝缕缕传到脚下——
“进村的路上没做工程?塌了?”余豪拍哈欠的动作成捂嘴,惊疑不已。
没料周忱不以为然,滚进被窝,拉下他:“没事,塌了不止一次,快睡快睡。”
山路上隆起泥土巨石,如同个大瘤子,难看地阻了本该通畅的路。其实也没通畅到哪里去,石头缝里的道,一斧一锨凿出,勉强两人能并行,这下是一只蚂蚁也爬不过去。
雨后云雾遮天,沉沉游移的白雾,将峰峦裹进白纱,如同哀悼似的。
坍塌的路前,站满一圈茫然呆立的人,或背或挑,或是身边放着箩筐麻袋。跺着脚,叹着气,不过更多是一动不动,大睁着眼,脸上只忍苦耐劳的麻木。
——是有苦也说不出,只能拼命往下咽的难受表情。
围着的几乎男村民,有老有少,人人瘦削精壮,裹着不合身的粗糙衣服,靠肩挑手提,外加毛驴驮,准备日常去山下的镇里办事。
今天眼看不行,泥石泼似的把山路截断,堆起一层楼高,前面不知还塌了多少,一阵阵唉叹中,还夹杂了一丢缭缭细细的哭声。
余豪跟在周忱身后,急匆匆走过堵路上的人。他免不了四顾,因为见识了肩挑背扛的各路工具:一人用一床单布,兜上电视机扛在背后,说是坏了要拿去修。还一人腰半弯,驮着快及地的竹篓子,里面都不知塞了多少鸡。
“这眼看走不过去,他们干嘛不折返?”鸡咯咯哒声中,余豪悄悄问。
“在等老书记做决定,”周忱熟视无睹,往塌方前的一块扁石头走,“决定这路,今天挖不挖?”
扁石头有个光滑的斜面,老书记蹲在上面抽烟,灰不溜秋的全身,也像一块坚硬顽石。烟还是那种老烟管,铁百色,他从口袋里哆嗦着掏烟叶往里塞,大概堵住,使劲把烟管头磕两下,火星四溅。
脸黑得紫红,额头筋肉绷着,牙嚯嚯地磨,估计憋了一腔的悲愤、不甘、无奈。
“老书记在为难吧。”
余豪只觉这人气场强大,似乎灾祸都凝聚在他身,不由得躲周忱身后,不敢太近前。
周忱倒直接上前,跟平常一样招呼:“老李,今天怎么没抄镐干活?”
“开了又塌,这一段功夫白做,我缓缓,”叫李国栋的书记猛吸口烟,吐苦楚,“不敢马上挖啊,挖不挖得通另说,眼看还有得塌。”
余豪觉得他说的没错,周忱也明确说过,这种山的土石构造,完全不适合开路。可这老书记死心眼,周忱也不跟他明讲,估计在这要命的点上,才停手下来。
“那赶人打道回府吧,傻等不是办法。”周忱抱臂皱眉,随口讲。
“没脸赶。”老书记丢了烟,慢慢摇头。
两人目光一起扫向呆站着的那群人。余豪跟着看,忽而体会到了一种生计之重,背电视机的不说,背麻袋装米,背鸡公背蛋,大概都是要去镇里换点必须品,或换点可怜巴巴赖以为生的钱。
跟昨天他走的一趟,那伙毛驴队类似。
而细缭缭的哭声忽大,呆站的人挪动。余豪才看出,有个竹筐居然装小孩,肉丸子头冒出一截,脸红彤彤,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是个生病的孩子,在哑声哑气嚎啕。
更体会“没脸赶”的深意了。
老书记看着村民,抹把脸,像不忍看:“啥时候能行,一趟四五个小时,路又难走,又老断,长乐镇只我们村拖后腿,最穷,最苦。那些有路的,赶上政策好,早折腾出花了。”
“往前挖总能行,不是豁出命,也要开出路吗?”周忱捡起把铁镐奉上。
“豁出过命了,去年塌了再挖,两个人就没了,”老书记一直捂眼,听到周忱话后,两手放掉,“是,不拿命跟这山拼,真没出路。”
“你住手吧。”娇喝声打断谈话,余豪惊见,是郁仪带着那山窝窝的毛驴队,运着成品衣服,站在了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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