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一张照片,边缘是波纹状的黄渍,绿山林的背景色,已经微微泛蓝。山林里立着个水泥柱,一个青年人,白衬衣,布裤子,袖口挽起,右脚踮起叉过左脚,手肘搁水泥柱上,得意地,盎然地,又有点傻乎乎地笑。
照片下清楚一列数字:95531。
“看出来了么?”郁仪挪动照片问。
“什么?”余豪不明。
“几分像周忱,笑的样子,尤其是。”
“95年的照片,他那时候还在打酱油好伐。”
余豪不以为然,一转眼,却见郁仪抬袖,把照片好生擦了擦,立起来,靠电脑屏放好,腾出地方再摆一些东西,娓娓讲:
“这是周忱从县档案馆里翻出的,他借口这里要做防塌工程,把曾经的工程材料一大包借了出来。”
余豪若有所悟,想起周忱在雷雨夜所讲,照片上山林,也完全像后面那片山,顿时背脊一阵凉,坐得直往后挪:
“这是死掉的,在这屋原地死掉的,那工程师?”
“你听说过?”
“周忱亲口告诉我,”余豪一顿,心直跳,还是把话说完,“说很多年前有人,来这里做加固工程,结果被泥石流彻底埋了。”
“这人是周忱父亲,”郁仪朝向照片,致意地点了下头,“我摸到照片,一眼看出问题,就拿去问村里人,结合绾音所说,凑完了整个故事,一个挺悲伤的故事。”
“这位工程师叫于兹云,1994年来,还带着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大概是小周忱。那年有次严重滑坡,压垮了很多房,人家就天天跋山涉水,半年后,让水泥车工程车进来,这一带山波的加固,是在那时候做好。但还没完工,临时的工棚,出了惨事。”
郁仪抽口气,才继续:“听说被活活埋死,他妻儿也失踪,调查的人走后,小周忱才冒出来,他叫于成,于此有成的意思,好在,村里人感人家工程师的恩,挨家挨户把他养大。”
“而于成,这个名字,写在档案上。”郁仪按黄旧的纸,手迟迟地,落到一行字后。
余豪匪夷所思,不能确证,但合契得八九不离十,旧年代的痕迹摊开在眼前,他没想能碰到这档离奇的事。
也不算离奇吧,只是比起常见的正常幸福人生,这样的不幸和困苦,就显得稀奇罢了。
“周忱是…”盯着纸上模糊的名字,不觉对那人更怜悯一层。
郁仪再狠狠抽鼻子:“他也没那么不幸,有人资助他上学,而且十岁时被贵人看中,直接提溜去了城里。”
“转学记录被我翻出,镇小学里找到的,以扶助贫困儿童名义,他被人带到京城。因为他最穷最苦,没有家,是个流浪儿童。”
郁仪刻板地说,毫无情绪,像对人交代调查结果。余豪不清楚她心里怎么想,就算与周忱不爱恨交织,五味杂陈总有的吧。可是表情不变,声调无起伏,只鼻子不停地抽,一点鼻涕冒出来。
“你也感冒?”余豪递纸巾过去,太沉重,岔岔话。
“鼻子有毛病,我家破产时弄的,那时心情不好,免疫低,”再抽,恨恨句,“跟周忱不无关系。”
说着敲上转学纸,余豪才看到,上面印有照片,小登记照,的确像个泥土里刨出的小孩,瘪着脸,眯缝眼睛,脏似被胡乱擦过,脏成一团的脸上,挤出别扭可怜的笑。
一星半点,的确是周忱,讨好卖乖的神情重合——历历旧物,成为确证。
“看你侦探似的把他查了番。”余豪拿起照片问。
“我好奇,我在乎他,他不老实坦白,我当然要把他挖到底。”
“难怪你就范,来这深山办厂,暗度陈仓?”
“两者皆有。”
“佩服,”说着深深点头,深叹,“周忱阴,大小姐好像更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哎,你爱起人来好恐怖,所谓生吞活剥型……”
“说什么?”
庆幸郁仪没听清:“查出了怎样,可怜周忱,以身相许,好好待他?”
郁仪没理玩笑,嗤一声:“不像你没脑子,查出了有更大的疑,所以找你来说。”
“别骂我,我也疑,云里雾里。”
余豪觉得同感了,也证明下脑子:“是不,他十岁后的事,除履历表,一无所知,他怎么长成现在这样的人?这玩弄人的坏蛋,要干什么?”
“这讲过,眼前也不是。”
郁仪摇头,再翻起档案,一份字和图俨然的手稿,被她一张张铺到灯光下:
“这份地质勘测报告,于兹云手写,结论是,易塌方山体,横面石岩,完全不适合开凿建设,也许因这份报告,这里一直被置之不理,现在还这么闭塞落后。”
抬起头,眼里森森:“而周忱看过,知道,他罔顾事实,他对这山村有执念。”
“他能想方设法做成任何事,却没想法让村里人搬镇上。不好搬,但我知道有的村做到了,而他只想保留这山村,原地保留,就为他某种执念。”
“为此,不惜把你我艰难地卷进来。”说道点,郁仪咬牙,嘴角成严酷表情。
“乡愁,还有报恩,这村养他长大的恩,想报报?”余豪就事论事。
郁仪摇头幅度巨大:“我觉得他是报仇,要挖通路,要修路建厂,都是报仇。”
“这说得通?”更匪夷所思。
“报复他不堪的命运,非要行不可为的事。”郁仪冷冷评断,“塌方你也见到,他这么做纯粹害人。”
“这个……”余豪想解释下,被打断。
郁仪声嘶力竭了:“他爸爸像个英雄,他怎么这么邪恶。绾音说他害死人要赎罪,就没想过,他整整都是在报仇吗?”
群山里孤灯一点,为万顷黑暗所围,微微渺渺。余豪回头看窗里透光,郁仪的身影如剪影,凌厉得不真实,也单薄得不真实。这个生龙活虎的大小姐,平静、冷静,但怎么搞得有点神经质,疑心重重,对周忱想得太过,念得太过。
他也有,但还没到这程度,对人家行事,翻来覆去地想。
一场破产,搞得郁仪胡思乱想,被迫害狂心理?
吸口夜气,冷静下,眼前一片黑森森,像郁仪目光,想到她压抑的怒气、狂乱,大概是她本以为周忱在“报恩”,所信周忱高尚的目的,却在见闻中已完全扭转——周忱以邪恶目的行事,那么她辗转深山,在这里维持事业的决心,不也得动摇吗?
想郁大小姐真是高尚的人,要公平正义,见不得弱者受罪,不知哪来的这种菩萨心肠。这样人,对所见不平,势必出手,在精明冷酷的商道,实在少见,也难怪她不好混。
于是,对周忱冒险怂恿人开山,心中气恨不平?对这里潜藏的危险,满脑子忧心?看周忱的眼光,只觉他是扭曲、疯狂,不可理喻的人?
好吧,自己有时也这么想。
兴许她的直觉,七七八八总有些对。
沦为某人邪恶行事的工具,这是良善大小姐郁仪,正担心和痛恨的——程度很是大,貌似加了“爱之深恨之切”的砝码。
两人估计又要让人头疼地闹……
余豪跑回楼上,觉得看周忱用了另一种眼光,加了好大个滤镜。
周忱从木板床上坐起来,像是初醒,一脸的懵,眼迷迷蒙蒙,这迷蒙的眼,透着搞不清状况的无辜。
他定定地说:“你干嘛骂我猪猡?”
余豪摸了下他额头,好一点,不免定定看回去。这从被里钻出来的热烘,一无所知的疑惑眼神,让余豪觉得,如前几天见的刚破壳小毛鸡,他这个大个人,病中初醒时,怎么会有一切剥去的初生感觉?
想不通,绞着手,叹口气:“郁大小姐骂你猪猡。”
“是说你蠢,有床不睡,偏要滚稻草,”顺口给解释,敲敲床,“因此把床让给你。”
“哦。”周忱哈欠,嘴成一个圆。
“别‘哦’太早,”余豪把那嘴捏扁,让他清醒下,“你可被恨上了,咬牙切齿地恨。”
床靠前,周忱往里坐一点,半身一耸,若有所悟:“难怪骂我猪猡。”
那眼里又成清明,一切尽在掌握的了然。夜气冷冽,周忱仍是睡时的单衣,大概冻也冻清醒了,坐得紧绷,身姿很正。
余豪乘势过去披件衣,也直挺挺对坐,右手没从人肩膀放下,直视:“问下,灵魂叩问,你来这里做的一些事,好心还是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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