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我想想说说,我跟李老书记,为什么非要开通这条路。”
没有屏幕玩花样的加持,周忱站得放松,开口平平说。
一圈橙黄光下,他是一副严冷的、苍白俊美的面容。跟周遭人不一样,他的沉重没那么外露,像被封起来——在冰冷的外表下,既没有爱,也没有泪。
这是他的一副面孔,应对为难的事,偶尔表露的冰冷面孔。
“草田村,由四个自然村组成,是个大村,全村1034户,3786人。贫困户328户,919人。村里有四多,病残户多,因病致贫79户,326人。外出户多,全家出去打工的,120户,一堆房子几乎没人。光棍多,103人。当然,最多的是塌方滑坡,村里村外的路,几乎天天上演。”
周忱如数家珍报数字,只是刻板的数字——这么多数,看不出他是熟稔于心,还是为这演讲特意记的。
但这数,的确能让人心里一抽。饶是余豪亲历过,数字过耳后,那村的苦哈哈也变本加厉罩心头——毕竟一个数一个数后,都是真真正正活着的人。
“有个贫困户多杰,老父亲病在床多年,兄弟们就他不肯出去,靠山上种玉米生活。一家人住在峭壁,我们给他媳妇谋了份工,他才勉强同意,搬到村口的平地。”
举完例子,周忱闭下眼,猝加一句:“这算民风淳朴看得过去的。”
“还有个阿婆,70岁快80,儿子得病死了,儿媳在丈夫走后,丢下两孩子出去打工,再没音信,就阿婆和两个孙子过活。房子破破烂烂,吃靠我们村委接济,我们帮着申请了个儿童补助,每月390,一家人就一月780块生活。”
“还有一个叫吴斌的,十多年前出去打工,家里就他父母、妻子和三个孩子,父母八十多岁,妻子体弱干不来活,三个孩子在上学,在镇上,不到十岁的小孩自己翻山过去,家里情况,除惨不忍睹找不出别的词。”
这该算看不过去的了。但周围没什反应,极静地听,都是做帮扶的,见怪不怪了吧。余豪也没惊奇,但心里隐隐地咯噔,觉察到了点什么,像感觉到周忱要说的重点——
打工这词,如同诅咒笼在这些不幸上。
果然,台上,周忱举例完,吁口气,极冷、极慢地问:“搬迁,到镇上,到城里,他们会过得好么?”
“不是没人搬,120户出去了。我在京城生活过,见过其中一些人,挤地下室,密密挨挨,畜生一样住一起,干挣不了多少钱的体力工。赚三餐糊口,没改变地日复一日,低贱又麻木。死了,火葬场一烧,甚至收敛的钱都没有。”
他口气更冷了,平平而说,但配上严峻苍冷的表情,如场严霜席卷了橙黄暖融的室内。
“或有人说,京城不好,搬到镇上是个法。对老弱,能兜底资助,年轻能干活的,可以镇上引产业扶贫。”说着,头朝后台移了下,“但想过竞争没有,一旦有条件,即有竞争,镇上交通好,政策到位,靠简单手工的,例如服装这行,遍地是企业,谁都能闻着味涌进来。”
“涌进来的,会以最低成本建厂,想赚最快的钱,用更吃苦、更能干,且要钱更少的人。失去地,一无所有,受雇于人,所以搬出去,大概只能更苦更累谋个生,还说不定哪天就没工作,谋不来生。”
台侧帷幕一荡,余豪想这话是对郁仪说,专门反驳她,就想她到深山老林做慈善。
“不觉得吗,这些人,没法面对城市,没法承受竞争。出去,只会沦落到最下层,过上最不体面的生活。”
是在质问众人,没得到答,周忱又闭眼,似困倦,跟眯眼小寐一样的,又似不忍视不忍说:
“为求生,做最脏最累、最无聊、或最危险的事。”
冰封的神情紧绷了,紧绷而颤,看得出压抑的动容:“失去乡土,形如蝼蚁,漂泊无根,只会成更卑贱的人。”
这人再睁眼时,像隆冬风霜哗地止息,就那么一瞬的厉冽气氛,已恢复如常。跟着句简简单单的结论:
“所以,靠背井离乡,他们是过不上好生活的。”
“愚公开山。他们这么有热情,有渴望,难道该帮他们一条路,让他们在家自力更生,在该待的地方,过上该有好生活么?”
某种程度上,是种理想主义,把自己当成那村里的人,感同身受,要他们彻彻底底地过好。
但这说法没利弊分析,除村里人,没一点其他立场。情怀是高的,道德是无可辩驳的,但只是情怀和道德,没理智踪影的言辞,如此场合说适合吗?
起码,对周忱来说不适合。他是个精明的人,会审时度势,此时以冷静外表,道出一通煽情的话,稍想想,就知道说得太耽于情,是为那些村民想过头了。
谁人不是在体会生活之苦?对那些人来说,有吃有喝,就是好生活了好伐?
余豪旁观者清地瞎想,却发现周围人像被说服。都坐着,企鹅似的半扬头,没谁吭声,且有人脸上,出现了震惊,或愤然的神情。
好像还听到咬牙的吱吱响。
他,果然是审时度势,使周围人听进了,认同了?偏要用这番奇论,博得效果?也许,在座要么基层大老粗,不多想的,什么合胃口就听什么。要么本就有着情怀,面对贫苦,甚至有情怀盖过理智的时候……
是,满座,好像没人觉得这是理想主义奇论,台上讲完,还都保持着认真又肃然的表情——除了反思这番话的自己,不在一个频道的外来者。
此时,赤生生地体会到“阶级”。
从未想过,优越生活,是每一个人有权享有。
可以帮,但只要帮得看过眼就行,不是让他们平等。不可能平等,千差万别的档次,本就是这世界该有的颜色阿。
而周忱这么尖锐,把帮扶标准推老高。这么要做到极致,让一村人生活理想中的好——他才一路处心积虑地努力吧。
故意到个富裕地方入职,资源和人脉想尽办法拉,然后投到这山村,就想这山村脱胎换骨,在帮扶大潮里,有条脱胎换骨的大路?
想想,之所以这么极致,估计还是他私心,周忱不算博爱道德家,说到底,就是个有良心的人。在不为人知的良心煎熬中,他才极度想做这些事——乃至变态疯狂地做。
一切说得通,这理想主义,背后深埋的渊源,余豪觉得自己见过一鳞半爪:了解到的身世和经历,才让周忱这么理想主义执着。
那番话,嗯,是周忱内心所想,他是真诚又直观地说自己。
好吧,跨越“阶级”,人性总是通的,能理解他。他也没做什么太坏的事,目的上,总归在堂堂正正做件“好事”。意志和热情,兴致勃勃的干事劲,也让人钦佩。
——就怕郁仪不这么想,因为“阶级”,或隔阂,想不通。
“你二人是不躲在幕后吵了架?”
会场外大院,人群稀稀拉拉散场。大巴车小汽车横陈中,余豪总算逮到郁仪。蓦地觉得,她有点失魂落魄感,匆匆走,眼睛不知道瞄哪儿,右脑的头发被抓乱,眼周,有圈红红的急切。
不答话,自顾自走。
余豪一把扯住人:“蹭饭都不见出来。我大圆桌呆坐,跟一圈人搭不上话,无聊死了,对你二人望穿秋水。”
“秋水穿了你也望不到他。”郁仪止步,一跄,身刹不住地前倾,埋头不起。
“他走了。”哭似的喃喃声,干脆头埋进手掌,蹲得像鹌鹑,“他气我,他走了,我也找不到他了。
这大小姐的失态令人惊异,余豪也满心疑窦,陪着蹲,要去抚乱发的手停半空,叹口气,好生问:
“昨晚你俩怎么弄的,意见不统一就出来秀?”
郁仪仍埋头,小女孩似的伤心绝望哼哼,只是细若蚊呐地哼。余豪耐下心听,隐约听到她在重复:
“他赶我走。”
这事清楚,周忱说过,到大酒店时,说要自己带郁仪回杭城。难道回头,又赶了郁仪一晚上?难怪人家女孩要作对,这么委屈兮兮痛不欲生。
真不是个东西。干嘛赶?
却突然想到,周忱为何不私下劝郁仪?台上那番话,不私下对郁仪说?尤其,那个非要引产业到村里的理由。自己都能接受,郁仪这心软良善的人,该更好劝。
何必弄到公开场合反着说?
原来是要郁仪走,不想她再卷入。周忱是在后悔自己所为吧,本不该卷进郁仪,不该让养尊处优大小姐到山里受苦受难。
结果郁仪抽抽噎噎,看去,比山里受苦更痛苦些:“我那么想,也那么说,我以为他赶不走我。”
直接呜呜呜:“他大概气我,一走了之。”
“别哭了,周忱这么大个人,人间蒸发不成,找就是。”
郁仪平静了,冷冷的:“找不到的,我有经验。”
余豪想她的确有经验,想安慰也哑口无言。但大小姐发泄后,显然是不需再安慰,眼中炯炯起神,从红得绝望,到红得愤怒:
“我早觉察他要打发我走,果不其然,粘都粘不上,但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啊,原来大小姐一路耍脾气都是在粘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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