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


  
老贼潘洪要用乱箭射死杨七郎,眼看着七爷就快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就听牌楼后头的闻鲸楼上有人一声大喝:“七弟,且莫惊慌,杨景杨延昭——你六哥我来了!”这一嗓子倍儿洪亮,吓得楼下的弓箭手还真停了手了,都抬头朝上瞅,哎,怎么回事?谁,郡马爷?一起朝楼上看。
就见一个白袍小伙子金鸡独立站在二层楼的屋檐角上,手里头攥着两只桌子腿,喊完了一瞧军兵把弓都放下了,翻身来个倒叉虎,就从楼上边翻下来了,啪,这姿势这叫漂亮,稳稳当当落在大街上。刚才七郎跳过一回楼,就是从这儿跳下来的;这位也是从这儿,可是这一跳,就看出来,这位这蹿房越脊的功夫可比七郎强多啦。“好!”大家伙儿都跟着喊好。啊?喊什么好啊?这位谁呀?那边就有人说了:“这位你不认识?这个样儿的,咱东京城里头能有几个?你没听他说吗,六哥!这位就是天波杨府里的六郎杨景杨延昭,那是南清宫里的郡马,想当年披红挂彩游京城,你没瞧见过吗?”“哦,杨家六爷啊?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刚才是叫太阳给晃着了,没瞧仔细。噢,那这个打死三国舅的黑小子,他管他叫七弟,难不成还就是杨家老七啦?”“嗯,我看啊,八成就是,要不怎么能把三国舅给劈了呢,除了他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准就是杨七郎。”七郎刚开始听见这一嗓子,还有点发蒙,啊?真是我六哥啊?今日儿个不许出门啊,难道说六哥也诓出天波府啦?等来人一落地,举目一看,就见此人:
身高在八尺开外,细腰乍背,双肩抱拢,体格匀称,扇子面儿的身材;往脸上看,面如美玉,是白中透亮,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高挑分八彩,虎目圆睁似朗星,准头端正,四字海口,大耳相衬,颌下微有墨髯,看年岁,也就是二十八九岁;头戴素白缎色八瓣壮士巾,窄绫条勒帽口,鬓边斜插慈姑叶,顶门梁是一朵红绒球儿,突突颤跃。身上穿一件素白缎色贴身的靠袄,蓝缎子的护领,黄绒绳十字袢,青纱包扎腰紧衬利落,素白的底衣,大叶儿搬尖靸鞋;外边没套着英雄氅,看起来是先给甩掉了,浑身是短打的装扮。小伙子往街当间儿这么一站,一亮相儿,倍儿精神!
七郎一看,嗨!不是我六哥是谁呀!“六哥!太好了,你怎么来了?你是从哪个门儿出来的?”“嘿呀,七弟,此处非是讲话之所,快随为兄我来,咱们快走!”杨六郎一把抓住杨七郎,抬腿就跑。老贼潘洪在马上都看傻了,“啊?别价,给我射……啊,别射,追!”为什么不射了?六郎杨景杨延昭乃是当朝郡马,八王爷的御妹丈,深得养老宫贺老太后的喜爱,谁敢动他一根汗毛啊?嘿!把老贼给气的,那要是照杨六郎所说的,这打擂的这黑小子不是什么“石大力”,是杨七郎把我儿子给劈喽!好哇,杨继业!原来你是在糊弄我啊,临了到最后一天你叫你儿子来把我儿子给打死了,我跟你没完!一打愣儿的工夫儿,哥儿俩溜了。啊?儿郎们,不要放过反贼,来呀,追!这时候,哥儿俩是已经跑出圈儿去了,当兵的有的还要上前拦挡的,那能拦得住吗?六郎冲在前头,把俩桌子腿抡圆了,有给砸折胳膊的,也有断了腿的,真不含糊,破开一条人胡同儿,就蹿上了念佛桥,朝曹门的城门楼子里跑,眼看着就进了城门洞儿了。一进城,街面上人来人往,哥儿俩三绕两绕就钻了胡同了。
潘洪还想追,刚追到城门里,汝南王郑印打马追上来了,对潘洪是破口大骂,把头前儿的队伍给堵上了,谁都不放。潘龙、潘虎一看这阵势,那没错了,打擂人就是杨七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凑到潘洪的耳朵边上说:“爹呀,咱别追了,不怕他进城,就怕他出城啊!既然知道是杨家老六和老七所为,那就好办了,咱到天波府跟他们要人去!”“对!都别追了,修整人马,清点一下伤员,留人在此打扫街市,其余人等随老夫我直奔天波府!”老贼也没工夫儿理郑印的茬儿,我们也不追了,直接就奔天波府了。郑印心说这事要坏哇!转了转心思,心说我还是赶紧去找老相爷求计,他老人家知道该怎么办。他打马去找赵普去了,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六郎、七郎从小路跑回了天波府的后院,到了后门这儿,一叫门,嘿,还是那二位。哟!老七,你上哪玩去啦,弄这么身血?把七郎给气的,这是玩出来的呀?“你大事办得怎么样?”“别提了,都成啦!”“哎?六爷,您也出门去了?”这位一乐,“呵呵,我呢并不似(是)你家地(的)陆(六)郎君,你们括(可)还晓嘚(得)我似(是)哪一锅(个)?”啊?七郎就愣住了,怎么说话改这个味儿了呢?合着你不是我的六哥?噢……我想起来了,说话这个味儿的,长得跟六哥是如此相似……原来是……任大哥呀!
这位谁呀?此人姓任,名秉,字表堂惠,就是说书老道任道安的堂侄儿,祖籍是直北大同府人氏,祖上世代是保镖为业。到唐僖宗时候,任家有一辈先祖听说南方山高岭峻,缺少良马,就赶着马到南方去贩卖。这一去,走走停停,就一直下到了云南,因为他的武艺高强,为人豪爽,做生意又讲信用,沿途各地的土司头人也都很喜爱他,到最后和云南的蛮王成了至交好友。在这儿混得好就留下来了,也就在云南娶妻生子,在云南的通衢大邑南宁州诸葛石头城置办了不少的地产、房产,从此这任家就分为南北二支。南来北往的这买卖很好做,因为土产各有不同,南边的没见过北方的物产,北方的也很需要南方的茶叶、药材、烟草等等,每年南支把南药、茶叶这些土产买办好了,运到中原的货栈;北支的人把马匹等北方土产也送到这儿,两下一交换,各自再回原籍买卖经营。可是到了残唐五代年间,天下大乱,这个生意也就断了,南北任家两支也断了来往。后来赵匡胤帮着柴荣统一了中原,大同任家人丁不旺,已经没什么人了,云南任家的东主就落在任堂惠的父亲头上,他重新招纳能人勇士,赶着马队从云南北上,疏通南北的商道。别说,还真就办成了,任老东家一直到了关外直北大同府,任家老字号的买卖就又恢复了,只是就都靠云南这一支独力撑着。老人家在大同听家乡的街坊说,自己还有一个兄弟叫任道安,少年时候就跟着老仙长钟离权出家修道去了。老东家派人到处访查寻找,一直到自己去世的时候也没找到,就把这个心事托付给自己的儿子任堂惠,嘱咐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远房叔父。任堂惠从小跟着爸爸跑南北的买卖,见多识广,到处都是朋友!四外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叫他给找到了,叔侄相遇。任道安看到祖上家业也兴旺起来了,感到非常的高兴,自己已然出家遁入三清,不便再管俗事,帮不上别的忙,就收任堂惠为徒,把自己一身的武艺传授给他,好叫他南来北往的有个能耐防身。任堂惠这小伙子从小跟爸爸学的生意经,很会经营,在南宁州提起任家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可说是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任堂惠也好练武,童子功的底子,又跟自己的叔父勤学苦练,马上步下、长拳短打都很精通,擅使一条素白亮银枪,逢着山贼野寇,就凭着他自己的本领也能保平安。所以时间一长,绿林中人也都知道有云南银枪任堂惠这一号人物,加上任堂惠也是个仗义疏财、好交朋友的主儿,江湖上的匪盗豪杰也还都给他面子,都不再劫他的货了。
那么说任堂惠怎么和杨家结识上的呢?因为任堂惠以贩马为业,很喜欢收蓄名马,经常到各地花高价钱访购千里良驹,哎,这是他的一个喜好,久而久之,就有伯乐之才,这事就出在这个爱好上。这一年,任堂惠到北国办货返程的时候,顺道儿到东京汴梁城来游玩,还没进京城呢,就在阳关大道上慢慢地往城里走的这工夫儿,嗯?瞧见迎面,是从东京城的方向出来的这边,有这么一个人,四十不到的年纪,浑身是粗布的衣裳,面相上看,倭瓜脸,断眉,小豆眼儿,秤砣鼻子,薄片儿嘴,其貌不扬,还满嘴的胡子茬儿,一只袖子挽着,一只袖子当啷着,不修边幅。这还不算奇怪,这位是有马不骑着,单在手里头牵着。再看这位牵着的这匹马,嚯!这可真是一匹骏马,别提多棒了——头至尾丈二,蹄至背八尺,马头高昂,二目圆鼓如珠,竹签耳朵,螳螂肚,浑圆的蹄子腕儿不大不小,浑身乌黑如缎,刷洗得倍儿鲜亮,一根杂毛儿都没有,就肚子底下有那么一圈白月光儿,这是抱月乌骓呀,难得的名马!就说是牙口老了点儿,可这种儿不凡!这人哪,好这个就忍不住得显一显,张口就是一嗓子:“好马!”脱口而出。牵马的这位呢,正发愁找不着买主呢,嗯?这位识货……再一看任堂惠,盯着这马眼睛就没挪窝儿,好!给任堂惠递了个眼色,引到了大道边无人之处,这人就说了:“这位爷们儿,我瞧出来了,您是位真识货的主儿,我这马敢说是价值连城,要不是说眼下遇见难过的坎儿,我怎舍得卖它呀!这么着,您看着给个价,您只要是真爱这马,我就低着点也把它卖给您了。”任堂惠也是太爱这马了,一时蒙蔽了双眼,他也没想想,就冲这鞍韂,这刷洗的利索劲儿,这匹马的主人怎么也得是一员官高爵显的武将。可是眼前这个卖马人其貌不扬,衣衫不整,怎么会是马的正主儿呢?任堂惠没想到这一层,或者说,就为了能够得到自己心爱的宝马,一时间执着之心泛起,有意地不去多想这个问题,一心一意地要买下来这一匹宝马良驹。一张嘴,出了五百两白银,要把这马给买下来,牵马人都乐颠馅儿了。银子就在任堂惠自己身后跟着的车上,按数约给了这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百两可不轻,这位就往肩膀上一扛,拣小路就走了。任堂惠如获至宝,换上了这匹宝马,就往东京城里跑,心里美!
从东门进了东京汴梁,就是住在这个天齐庙外的闻鲸楼,这儿是任家的货栈。任堂惠也没别的什么事,他来这儿是等自己的伙计,这些伙计分拨儿到北方各地去办货,等把这些货物都拉回来,自己再押着一起下云南。北边这一段已然不用任堂惠自己亲自押着了,为什么呢?沿途的绿林豪侠,他早就结交遍了,瞧见任家商队的旗子,谁也不劫。不但说不劫了,有的山寨还得把任家的伙计给请到山上,大摆酒宴,好酒好肉地招待,所以任堂惠自己不用操心北边的押运杂务,他就管南下的沿途,那么在京城里也就很闲在啦。以前来京城,好些个名胜古迹都没去看过,这回有这宝马了,自己很喜欢骑着到处去溜达溜达,一来是让这马多遛遛,自己和这马得多熟悉熟悉,多疏通疏通感情;二来也是虚荣心,很喜欢骑着好马在人前显摆显摆。哎,这么走走玩玩有三天,倒霉就倒霉在这三天的游玩上了,任堂惠要是不出去游玩逛景,没准儿就不会被丢马的瞧见,这马还能是他自己的。到了第五天的一大早儿,一个人从这闻鲸楼里出来,想到大相国寺去逛逛。哎,刚走不远就觉出不对来了。怎么?任堂惠是久走江湖的人啊,就发现自己的身前、身后,左右两旁都有人悄悄地跟着自己。用今天的话讲这些跟踪自己的人很不专业,拿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紧紧跟随,不离自己的左右,任堂惠立马儿就瞧出来了。嗯?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也瞧上我这宝马啦?不至于的哇,这是天子脚下百年的帝都哇,有人敢当街拦路抢劫吗?任堂惠心说我倒要看看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干脆,就奔自己前边这位过去了。前边这个人呢,身量儿也不高,身上这衣裳可都不错,紧衬利索,看脸上也就是二十来岁。任堂惠照直着这么就过来了,这位想躲开,已然来不及了,任堂惠一把,嘭,把这个人的腕子给攥住了,“啊,这几锅(个)盆(朋)友,你们几锅(个)为哪样儿要跟着我尼(呢)?打算要做些什么呢?”任堂惠是场面儿人,这话给的,你们想干什么就直说吧!这个人也是一愣,手上一挣巴,知道这南方的老客儿手里头有劲儿,试探地跟任堂惠说:“呵呵,这位,您这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吧?”“嗯?吾未与你们开玩笑,似(是)你们几锅(个)一兹(直)在跟的我起,究竟是咋个打算的呢?”“呵呵,这位爷,是这么回事,我家的主人说啊,很想和您呢,是这个……认识认识,没别的,就是想请您移大驾到茶寮中去小坐片刻,说是有事要和您盘桓盘桓。这个,我们几个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这个事儿,您看……您眼下……是不是有工夫儿跟小人我去见一见我家主人哪?”“哦?吾要克(去)哪点克(去)见你家地(的)主人尼(呢)?”“不远,就在这儿,您瞧见没有,就在这片荷塘的后边。”
任堂惠站的地方这儿就是在曹门外大街,要进城还得是走曹门,就在这里城的城墙外边是老护城河,过河就要上黑虎拦路的念佛桥,过了这桥,往北是沿着老护城河奔东北水关。就是这一段的河道,给开出来一片荷花池,挨着荷塘小景的左右支起来竹篙,搭起来一座茶社,嘿,就为了瞧着这个景致,在这儿喝茶实在是惬意非常。任堂惠牵着自己的马往里走,啊……我这个再往里去就不成了,走进来四外到处踅摸,跟着这位就问了:“这位爷,您这是……想拾翻点儿什么东西出来吗?”“噢,不似(是),吾似(是)要找一锅(个)……那,这锅(个),拴住这匹马地……”“哦,这个有专门的拴马桩,您看,就跟那儿呢!”拿手这么一指,任堂惠顺着他这手一看,哟!就在这园子里边有这么三棵大槐树,就在这槐树当间儿安放了几棵拴马桩,现在这拴马桩上就拴着一匹马,就看这匹马,嗬!任堂惠心说我这一趟可算是开了眼界啦,竟遇见这样的宝马良驹!这是一匹白玉骢,是产自北方草原的宝马,比自己这匹是只强不弱,但是有一样,自己这匹乌骓虽说也是宝马良驹,用现在的话说也是顶级的,可是岁数不小了,看牙口,可能不太准,怎么也有十五六年了,在马匹来说,十五六岁的马可就快成老马了。可是再看人家这匹,单看这精神头儿,这眼盂、关节……不用察牙口就能瞧出来,最多也就是六岁,正当年啊。任堂惠把自己这匹乌骓牵过来,挨着白玉骢拴在一处,这俩马还挺好,相互都瞧着不错,一起低头吃草料,嗯,任堂惠就踏实了。“成啦,拴在这儿您就甭管了,您瞧,我家的主人就在那儿呢!”又拿手一指,任堂惠扭头朝里头一看,哟!就看见在荷塘深处,一间竹屋的门口儿站着一位,也是穿白爱素,面白如玉,剑眉虎目,一团的英气逼人!呀!这个人怎么竟和我是如此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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