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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店主是何许人也


乾德十一年,康城。

        正是春季好时候,此日风和日丽,阳光和煦。

        廖知县宅邸中,却是人人面露愁色,一片哀然。

        知县府里,担任护卫的壮年男子常雷愁眉不展,在硕大房内转了一周又一周,面上怒意逐渐深重。最终在廖大人面前停下:“不行,大人,我们不能再纵容那女店主了。在官府门口开个探案店,这像什么话?”

        廖之和年过半百,边鬓已有白发。只是重重叹一口气:“哎。随她去吧。”

        常雷看廖大人如此落寞,心里万分不忍:“这可不是随她去不随她去的事情。你说这店开了,咱官府面子往哪搁,岂不是遭人笑话?”

        廖大人沉默几秒,脸色又差几分,道出心里仅存的希望。

        “不过那女子一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看也未必开得长。”

        常雷又不同意了:“话可不是这么说。虽然今天第一天开业,万一就这么一开开着有意思了,成了百年老店,那全天下都来咱康城查案,鱼龙混杂,咱这那还能太平么?”

        “……”

        “再说了,那女店主现在都快骑咱头上来了,要是让她有点名气,那不得谋权夺位干些万万想不到的事,这能成吗,我看——”

        啪一声。廖大人将手中案板一拍,抬起头来,眼里血丝满溢,怒目而瞪,吼道:

        “混账东西!”

        “您说的是。”常雷嬉皮笑脸。

        “我说你!”

        “……啊?!”常雷懵了。

        “你以为我是愿意的吗?都多大人了,你就只管四肢发达,不能长点心眼吗?你说把那女店主赶走了,我怎么办?再来个无头女尸案,你查?再来个上次硫磺水中毒案,你给我查去?!”

        廖大人吼的撕心裂肺,道最后一句,才跟被泄了气一样,往扶手椅里一缩,大手一挥,语气里尽是绝望:

        “别给我添堵了,你滚罢!”

        廖府宏伟的大门往右侧走过约莫七十米,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开着一间小门。

        门上挂着一个牌匾,匾上是歪歪扭扭五个字:疑案咨询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若是开在深街巷内,这样的店恐怕无人光顾。但这店就在官衙边上开,赚足了抢生意的意味。因此即便是第一天,也门庭若市,看热闹的来和真正来问案的,呜嚷聚了一堆。

        店铺深处,一张木长桌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青衣女子。这女子相貌极其灵动秀美,一对飞扬的眉目惊若天人。只是脸上神情过于慵懒,身体坐姿过为大佬。

        一脚盘在椅子上,一脚垂在地上,活像一位土匪爷。

        主要今儿第一天开张,她也的确承诺了今日探案全部免费,闹来闹去来人了不少,但有意思的案子却一桩都没有。甚至比起官府让她当枪手查的那些案子还无聊。

        陆颜一麻了,真的麻了。

        此刻,左手边柜子前那位大娘还在声音呜咽,企图在人群里挤到最前面。

        “姑娘啊,我家的猫养了好多年了,前日忽然就这么丢了。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有丢过,这叫我如何是好。姑娘你说我还能找到它么。”

        找猫的……

        陆颜一眼皮都抬不起来。

        旁边还有一位胖人抓着一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瘦子,另一手捏了一把长长的毛,一边吵一边让围观群众给他评理。

        “我家那可是汗血宝马,咱康城里只有我那一匹。几日前竟然消失了。我一想不对劲,就想起了这奸人平素在生意上就与我针锋相对,说不定早就看上我的马,于是就去了他家的院子里。一看,不得了了,院子里散落好多我那宝贝的鬃毛啊。”

        找马的……下一个。

        陆颜一冰着脸继续扭头。

        结果时一位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向前几步,几近扑到陆颜一身上。

        “妹妹啊,你说我相公,到底是为什么不回家呢……”

        停停停!

        陆颜一举着手端在身前,阻碍了那女子的来路,女子才及时停步,眼睛瞪得老大,带着一脸埋怨。

        陆颜一叹了一口气,找男人的——那还不如找动物的。

        生活真是艰难。

        活动活动坐麻了的腿,她直直腰,面朝众人,问:“别吵别吵,我先问一句,有没有人要查凶杀案?”

        一屋人瞪着眼睛看她,没人开口。

        康城这小城真是太无聊了。

        退了一步,又道:“那盗窃案?数额千两以上的?”

        依然没人。

        她满心绝望,正想着还能如何减少筹码,人群中一书生模样的人站了出了。

        这位书生早早就来到这里,扯着嗓子重复了案情几番,陆颜一却瞧都不瞧他一眼。让他心生恨意,于是讥讽道:

        “你说是免费查案,实际根本是绣花枕头什么都不会,才推推拖拖不肯查的吧?”书生道,“我看你只是拿我们练手罢了,敢在官府门口骗人,看我不去告官!”

        他喊完这话,冲旁近几人使了个眼色,那群人立刻会意,都喊告官,告官。

        陆颜一这才抬起眼睛,注意这位书生。

        书生站在这里,约莫六尺高,身材细得像豆芽。衣服外面穿的昂贵,领口却不整且寒酸。一眼望去遍知是个爱慕虚荣之人。

        陆颜一本无意与这样的人讲话,但目光扫到他的指尖,眼神才稍稍亮了一下,有点意思了。

        她道:“没听错的话,你是想检举与你同窗共度的伙伴,在科举考试中做了弊,是吧?”

        那书生远未料到这一直哈欠连天的女子竟注意到自己的话,愣了一下:“嗯。”

        “那你再讲讲吧。”

        书生迟疑片刻,走向众人之前。

        “张麻子是与我过去曾在同一学堂,此人平时十分懒散,学问已然不是不精,而是混日子的程度。然而此次的科举中一举成了秀才,反倒是我们这些兢兢业业苦读的不被通过。他一定作弊!”

        书生口气铿锵有力,随即从衣袖里取出几样文房用品。

        “为了避免科举中出现问题,考试结束后,考生所有用具,都归考场内保管审查半年。半年以后便作废弃处理。我费劲心力,终于拿到了张麻子考试时候用的东西,请看。”

        他手里的不过是几张白纸卷着的毛笔和砚台与毛毡而已。

        周围人此时也有疑惑。

        “这用品不是已经被考试机关查过了才能到你手上的?”

        “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书生想当然地反驳道:“正是因为那姓张的肯定做了弊,却全然不知方法,才要请店主明辨嘛。”

        书生将文具纸币放在陆颜一面前的桌子上,抬着下巴对着陆颜一:“店主,你怎么看?”

        他自己自然也没抱多大希望,但落第的阴影在他心间徘徊不去,能为难一下别人倒使他心里痛快。

        陆颜一抬起两根指尖,摸了那纸与笔,起手时候放在脸前闻了一下,便笑了:“你拿着这些东西,琢磨很久了?琢磨这么久,却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书生瞪着眼睛,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出陆颜一话中带讽意,冷言道:“你别逞强了,我研究与否与你何干。总之麻子那奸人就是做了弊。你若说出来方法,我管你叫爹都行。我问你,你敢说么。”

        “此话可是当真?”

        “那是自然。”

        陆颜一笑了笑。

        “这有何难?”她展平纸张,“只不过是他作弊的东西,早已被他带出考场了罢了。”

        众人脸上皆是不信服,心道店主这是故意卖弄。这样没有证据的话,谁也可以胡说八道。

        书生脸色冷了冷:“不可能。现今科举考试不比往日,考场管理极其严格,进场出场搜身的程序十分繁琐。别的小抄,那是不可能带进来的。连一粒米都不能妄想带入考场。要是官宦家收买考官倒也说得通,但王麻子家境贫寒,没有那种可能。”

        “欸,谁说他非要带东西进来了?他不能穿进来嘛?”

        书生脸色略显意外之色。可是很快就被阴沉的神情压下去了。

        “搜身当然也要检查衣服。真没意思,你以为在袖子内侧等等抄上几些文字,就能蒙混过关?看来今日来这地方,是我自讨没趣。”

        话落,书生拾起东西,准备走,却被陆颜一叫住了。

        “那要是看不见的字呢?”

        “看不见的字……”

        “比如,”陆颜一顿了片刻,“葱汁。”

        “葱汁?”

        “如果用葱汁在棉织品等上面书写,晾干之后,肉眼是根本看不出任何印记的,但是——”

        陆颜一指蜡烛,笑道。“这种隐形的字,烤火之后就会显形哦。”

        书生瞪大了眼睛。

        接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的纸笔凑近脸,闻了一闻。

        虽然时间已久,但隐隐还能闻到一种刺鼻的味道。

        书生忽然明白了。

        但是看着面前神采自如的店主,他又不好承认,只得红着脸辩解道:

        “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你还能因为这个东西闻起来不好闻,就将他告到官府?说不定是保管时候弄伤的呢。”

        屋内,烛火投下来摇晃的光中,陆颜一的笑容显得有些妖媚。

        “那的确不能,不过证据,就在这里啊。”

        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捏起那毛毡,放在烛火旁。

        晾过一会之后,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毛毡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小小的亮痕,虽模糊难以辨认,但确实能看出是一些小小的字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王麻子没有在毛毡上做手脚,但是考试之时,在他把袖子贴近蜡烛烤火时候,压在毛毡上的袖子另一面的字迹,却因受热而脱落一些,留在了毛毡之上。

        这便是最为有力,无可反驳的证据了。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陆颜一懒洋洋地问。

        书生的皮肤从头红到脚,凝滞许久后,小声喊了一句“爹”,随后快速往门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又被陆颜一叫住。

        “儿子,爹和你说个事。”

        陆颜一笑道:“下次真要再考,作弊也看看人家的方法吧,别在刻你的大米了,行吗?”

        书生听完话,浑身一抖,五指猛地一收捏在掌心里——掩盖住指尖上那些刻刀留下的划痕。

        他其实早就没有再考的机会了。

        因为身上带着的刻着小抄的作弊物,他被驱逐出考场,打了五十杖,取消了终身的考试资格。

        要说他有什么意难平的事,只是自己作弊,却未能比过别人而已。

        书生没敢回头,快步跑出了店铺。

        时候已到戌时,天色彻底黑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客人,陆颜一生无可恋地躺在椅子上,和照顾她的老妈子姜婆说她不打算干了。

        “小姐,您这才第一天,这么快就放弃,那哪行呢。”

        “姜婆,不是我事多,你看看今天来的那些人,让我抓猫抓狗抓男人的,我要是这些都给他们办了,那之后这伙人直接来找我算命好了。”陆颜一翻了个白眼,继续瘫着。

        “嘿,那小姐不也给他们解决了吗。若是没有你,那剪了马毛祸害别人的案子,真到官老爷那告去,说不定还要冤枉一个好人。小姐就当积积福,做做善事,替人主持公道。我这条老命便是小姐捡回来的,所以如今对小姐就是千万个感激,日后做鬼我都照顾小姐。”

        陆颜一被这姜婆说的汗毛立起。倒也不必这样阿婆。

        “总而言之,还是好无聊啊。真希望快点来个有趣的案子。”

        陆颜一话刚落,店内木门吱呀一响,一个高瘦的身影进了门。

        “不好意思啊,我们已经打烊了……”姜婆说,说到一半,看到男子的容貌,话头不注意的就断了。

        男子衣着一身白衣,衬得皮肤更是煞白,甚至有点不健康,却难掩其面上逼人的俊美。

        本该是眉清目秀的类型,眼里却似一块沉寂万年的黑色琥珀,尽是冷意。

        就像严寒中脆弱的雪莲花一样。

        “你……该不会是要来找女人吧?”看着架势,陆颜一担心地问了一句。

        对方却没理这听着不明不白且有些像调侃的话。声音低而沉稳,宛如瓮中之音。

        “四条性命,皆因我而起。”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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