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世
周郎君如此狠厉,想来今天容不得人。
荀娘子当即掀起了长袍,朝门口直挺挺地跪下去。
打她十年前带着个半大姑娘迈入周府大门,周夫人虽未给她名分,但一直是好生将养在兰院,未曾有过薄待,通府都知晓此事,如今她一跪,门口的家丁到顾忌她三分,纷纷僵着没有动。
周郎君见自己发了话不管用,暴跳如雷。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夫人心善才收来的阿猫阿狗,你有这磨镜之癖到也罢了,下作坯子!狐媚惑主这么些年,真当无人降得住你了!”
毕竟通响水郡去打听,也没得无名无分之人,骑到正房郎君头上的道理,他光骂还嫌不够解气,上前抬脚便要踹荀娘子。
燕姒在里间看得心中打颤,使劲扯拽澄羽的短打。
“快去将他拦开!”
澄羽得的命令是守在燕姒身边,对方人手亦有优势,一时左右为难。
他为难之际,荀娘子已经连挨周郎君好几脚,被其踹翻在地,哭求道:“郎君息怒,若我犯了什么事,您也需得等当家夫人回府,是何过错,且待夫人论过再处置,您这样冲进来,二话不说便要捆人,实在于理不合。”
她受些打骂没什么要紧。
只要周郎君放过她们,那也值当。可她低估了男人的嫉妒心,周郎君不但没因她的话生出半点理智,反而觉得她在拿夫人掣肘自己,怒极反笑。
“不必等夫人回来!我今日便同你论个清楚!你一无籍契,二非我周府纳的填房,今日我便将你母女赶出去,难道上了公堂,你还能赖上周府不成?”说罢,他回头朝家丁们道:“是我使唤不动吗?杵着作甚?想让老子连你们一块儿发卖了去?”
此言一出,家丁只好上前拿人。
燕姒不忍看荀娘子受欺负,情急之下抓了墙边的竹仗,爆发出了些蛮力,强撑着要往外走,却被澄羽生硬拦下。
“你放开手!”她薄怒道。
澄羽并未照办,只斩钉截铁说:“娘子没让出去。”
“死脑筋!”燕姒恨恨斥他。
其实燕姒是晓得的,奚国王族擅医药蛊术,如今事发突然,身边没个趁手的器具,她又行动不便,即使走了出去,也讨不了什么便宜,她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荀娘子是为了护她才甘心受打骂的,她内疚难安,宁愿周郎君踹的是自己。
“莫着急!”周郎君指了两个家丁,大声笑道:“进去把小的也一并捆了!”
周郎君的笑声,猖狂刺耳。
燕姒听得头皮发麻,一时烦躁不已。
门外倏然冲进来一个丫鬟,燕姒见了她,沉住气大喊道:“泯静!”
泯静冲进屋后,率先扑上前抱住了周郎君的大腿。
“郎君使不得啊!您若今日将娘子和小姐赶出府,他日夫人回来,定会打死奴婢的!求郎君看在奴婢是家生子的份儿上,待夫人回府再议此事吧!”
周郎君被她呼天抢地的求饶声喊得闹心,想要挣脱束缚,却不想这丫头力气实在大,他拽了好几下,愣是没能拽动。
屋里两个上前的家丁,已经将荀娘子手脚绑住,正要往外拖,偏周郎君踹完荀娘子之后站到了门口,这下被泯静抱住腿,恰恰挡了他们去路。而另外两个家丁冲入里间,正和澄羽缠斗,一时之间也抽不开身。
见事不顺,周郎君怒不可遏,转头朝门外爆喝。
“来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拉开!”
泯静这个家生子,终究没挡得住周郎君,荀娘子被扔到院子里,里间两个家丁降不住澄羽,是五个人齐心协力把人打晕,才连燕姒也一并捆好,架出了屋子。
外头艳阳高照,寒风却吹乱荀娘子散掉的发髻,也割得燕姒浑身瑟缩。
竹杖被丢,家丁拖拽中,燕姒鞋掉了一只,套棉袜的脚背磨在青石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直打转儿,她仰起头看了看天,刺眼的日光令她眩晕。
燕姒前世贵为奚国公主,死前也得了个痛快,从不曾受过如此屈辱,重获新生后本念着安稳度日,不想祸福难料,仿佛老天在戏耍她,可她思前想后,还是没有选择贸然出手。
哪怕周郎君行为卑劣,周夫人却对荀娘子母女有大恩。如今是主人家要赶她们走,她生前骄傲,着实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来。
“放开她!”
荀娘子忽地怒吼,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燕姒被这歇斯底里的吼声震得清醒了不少,那是身为人母,接近极端的愤怒。
周郎君就站在屋檐下,不知是不是日头太晃,还是横生的寒梅枝桠摇曳太狠,他半垂着眼,避开了荀娘子灼人目光。
“你不是想知道夫人为何礼待我们母女么?”荀娘子望向燕姒,不疾不徐地说:“和我女儿的身世有关。”
闻言,众人都愣了愣。
周郎君皱起眉,迟疑一瞬,哼笑道:“不就是来历不明。”
是啊,来历不明!
荀娘子来周府已有多年,周家历代经商,周夫人父母早亡,即便是同情,也不该到恩宠过甚又不纳进门的地步,难道这其中,真有什么隐晦不成?
“事关重大,还请郎君行个方便,将我母女二人放开,散去闲杂人等,我便将个中缘由与郎君说明,望郎君以周府为重,莫要一意孤行,最后反酿大祸。”
荀娘子言辞恳切,一反常态,全然不是往日恭顺好拿捏的柔软模样。周郎君迎上她的视线,便被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压倒三分。
可人挣一口气,他面上自是不甘落下风。打也打了,骂也骂过,左右现在府上无人,听听又能如何?
“你们几个,远点去守着。”他指了指家丁们,又指了指被堵住嘴的泯静,道:“把这条背主的狗也拉走。”
泯静呜呜叫不出声,只能被拉远。
有个家丁问:“屋里那个呢?”
周郎君不耐烦说:“都打晕了,还管他作甚?麻利些!”
四下终于得了片刻平静。
燕姒被扔在原地,醒来的七日里,她不是没问过荀姑娘的生父,而荀娘子每次都寻个借口含糊过去。此时,她心中也难免好奇。
“我身上乏力,还请郎君走近些。”荀娘子淡淡道。
她手脚都被捆了个结实,周郎君量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依言走到了她跟前。
荀娘子轻声道:“她原本姓于。”
周郎君不以为意说:“姓鱼还是姓猫,又有什么稀奇?”
荀娘子定定看着周郎君,续道:“椋都忠义侯府那个于。”
风忽地刮得大了,有沙子扑进周郎君微张的嘴,扑到嗓子眼,呛得他弯腰猛咳,咳嗽声传出去老远,在略显空旷的院落里回荡而开。
“你,你此话当真?”
荀娘子说:“没得乱攀亲攀这般高的。我出身卑微,当年她爹将将擢升大将军,侯爷不容我败坏门庭,才将我送出椋都,次年我生下了她,快十八年了,于家众多子女纷纷战死,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残了,老侯爷约莫想不到,于家的后代,只剩我儿一个。”
按荀娘子话中之意,燕姒很快理出头绪。荀娘子不是弄虚作假之人,当年被扫地出门,不愿领着孩子回去,也在情理之中。如此说来,她竟从奚国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唐国忠义侯的独孙女!
可光凭着这样的身世,说不动周郎君,除非……
荀娘子又说:“我儿既是大家闺秀,自要回椋都,夫人离府前,我便与她商议好,待来年春日我儿身子骨好些,我便带她回去认祖归宗。周府收容我母女二人多年,想必老侯爷届时也会感激于您,多多提携您那刚在户部谋到差事的母家舅舅。”
好处许了,话里的威胁,周郎君也不是听不出来。
只是周郎君尚有疑虑。
“你莫不是在诓骗于我?即便你当年真与忠义侯府有瓜葛,时隔多年,又如何让老侯爷相信你女儿是于家骨肉?”
荀娘子早替他想好了,立即答道:“郎君若是不信,即刻修书一封,过了陵江,走陆路,三日便能送达椋都,侯府收到消息派人来寻,不出八日,郎君也能有个明断。至于我如何让老侯爷相信,那就不劳烦郎君您费心了。”
这八日,若周郎君将周府看管严实,荀娘子母女也挨不着他夫人来当救兵。她说的事的确太大了,不是周郎君的胆子敢去与她作赌的,正好他母家舅舅就在椋都城里办差,这事必须禀上忠义侯府。
纵使周郎君再记恨于她母女二人,此刻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唉!这天大的事儿,娘子何不早日与我说呢?平白叫我生出好大误会,这才误伤了娘子!”
他立即转了脸色,一副追悔莫及地样子,蹲下身去,伸手帮荀娘子解开麻绳。
“您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这些时日您和令嫒,只管安心住在府里,都住了这么些年,其实我也于心不忍的,奈何府上生意有难处,还望您能体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勿要与周府生了嫌隙。”
闹剧草草收场,周郎君让家丁把人安置了,又派了好几名护院过来守着,当日中午,他嘱咐前院的厨房给燕姒炖补食,虽说没亲自过来赔礼,也是遣的他身边大丫鬟来送。
那碗浓香扑鼻的汤,燕姒一口也没动。
她一想到周郎君那副欺软怕硬、唯利是图的嘴脸,就直犯恶心。
泯静伺候完午膳,去了偏厢给澄羽处理伤口,正屋关起门来,荀娘子拉着燕姒的手与她续话。
“莫怪阿娘,椋都忠义侯府,不是我们母女的好去处。”
今日若不是荀娘子忍气吞声,后又果断道出荀姑娘的身世,只怕现在她们已被扔出了周府,流落街头,身无长物,不冻死便饿死。
燕姒哪里会怪她,反而愈发钦佩她的气度。之所以愁眉不展,是因为想到了周郎君先前的那番话。
荀娘子身上,没有籍契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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