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三日
瑶清殿前,乱红亭中。
碗里的汤药早已凉了,悠悠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江槿月一手捂鼻,一手端碗,心中百感交集。
现实中体弱多病也就罢了,怎地在幻境里都是风一吹就倒?如此不中用,将来要如何与厉鬼殊死搏斗?
趁沈长明不在,她正准备偷偷将药倒了,身后却有人脆生生地喊她的名字,硬是打断了她手头的动作。
她回头一看,发觉又是冉语她们几个,这才松了口气。几个小宫女很快就围上来对她一通嘘寒问暖,一个个满脸担忧,就是造型有些奇特。
一个手里捧着香炉,一个怀里抱着扫帚,甚至还有个提着木盆的。
看来整个瑶清殿上下只有自己一个闲人,大伙儿都挺忙的。
冉语握起了江槿月冰凉的手,见她一脸憔悴、两眼无光,仿佛就剩一口气了,不由心疼道:“苦了你了,槿月。早知你昨夜会撞鬼,我该陪你去的。”
“不妨事的,那个女鬼是吓人了些,不也没要我的性命吗?看来鬼魂也是讲原则的。”江槿月笑吟吟地答道,若无其事地吹了吹已经凉透了的汤药。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围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们却面面相觑,虽说有些害怕,但还是架不住好奇心,一个个叽叽喳喳了起来。
“天啊,好端端的宫里怎么会闹鬼啊?”
“这事儿都传开了!听说皇后娘娘也见到了!”
“这月黑风高的,看到这种东西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槿月?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江槿月只好收敛了笑容,佯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冉语眉关紧锁,小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真的是女鬼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们呢?就连皇上都知道啦,谁敢骗皇上呢?”江槿月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又随口编了个奇形怪状的女鬼出来,把几人吓得七荤八素的。
一时间,宫女们汗毛倒立,总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好不瘆人。她们一面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女鬼的身份,一面感慨着得亏江槿月命大,二皇子殿下正好路过,否则她怕是要没命。
见她们越说越害怕,甚至有人连起夜都不敢去了,江槿月一时有些惭愧。事已至此,骗都骗了,她也只能骗到底了。
她抿了抿唇,佯装还没缓过劲来,不打算参与她们的讨论,又听得小宫女莲儿低声道:“听说皇后娘娘今儿一早病倒了!太医去了一波又一波,都说瞧不出来病因。”
这话头一开,几人又开始唉声叹气,都说近日宫里实在不太平,这怪事层出不穷的,也不知是招惹了什么冤魂邪祟。
嚯,陈皇后还真是不经吓,看来还有人比自己更不中用。江槿月实在没忍住,掩口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只怕皇后娘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心病难医,确实瞧不好。”
她这话说得直白,其余人又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淑妃新丧,宫里就闹鬼了,同一天皇后又病了,任谁都会对此有所怀疑。
胆子最小的莲儿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嘘,这话可不敢瞎说。”
“我想,也不止我一人这么说吧。说来说去,皇后娘娘若是坦坦荡荡的,又怕什么呢?”江槿月撇了撇嘴,众人若有所思,却不敢多言。
同样是见了鬼,小小的宫女尚且能谈笑风生,母仪天下、端庄持重的皇后却被吓破了胆,真是说不过去。
“依我看,还是得请个道士来作法才好!”冉语忧心忡忡,压低声音道,“司黎也跟我说呢,最近他当差时总能听到怪声。”
“司黎是谁?”江槿月疑惑地歪了歪头,插嘴问道。
这话一出,一众宫女们齐齐地看向她,眼中担忧更甚。莲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大惊小怪道:“哎哟,槿月真是被鬼吓糊涂了!司黎侍卫是冉语姐姐的竹马啊,你忘了?”
“你这丫头!少拿我取笑!”冉语有些语无伦次,作势就要打她。
莲儿堪堪躲过,嘴上不依不饶道:“我哪有拿你取笑?我可看到了,你做的平安符,他日日都挂在腰间呢!姐妹们,这就叫情深义重!”
“再过些年,等你们出宫成婚了,可得请我们吃酒去!”另一个小宫女将怀里的扫帚一搁,也笑着打趣道。
冉语又羞又气,一时间几人嘻嘻哈哈地打作一团,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江槿月被她们几人逗笑了,才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起冉语并未活到出宫那一日,也不知司黎会有多难过。
她本该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的,只可惜,才至豆蔻年华,就这样葬送在了吃人的宫里。
想到这里,江槿月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又不想太煞风景,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这里待得越久,身边的人就愈发真实,她已经无法只将她们当做鬼魂了。
明明她们也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
沈长明一到前院,就发现小小的乱红亭被她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个个的本来笑得正欢,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再没人敢吭声了。
显然是躲懒偷闲被主子发现了,个个都心虚得很。
他本就没打算罚她们,只上前对江槿月道了句:“我要出去一趟,你记得服药。”
他只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要走。看他一脸郑重,江槿月一时有些心慌,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闻言,沈长明回头冲她笑了笑,答道:“我去找国师。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便再不回头了,尽量迈大了步子越走越远,只剩下一众神情诡异的小宫女们。
直到他走没影了,冉语还是不放心,又伸长脖子看了看才奇怪道:“你们觉不觉得二皇子殿下最近有些古怪?”
“只是有些古怪?简直怪到家了!从前殿下读书的时候,是根本不让人进书房半步的!”说着说着,莲儿就看向了江槿月,啧啧称奇。
江槿月心道这也很正常,在幻境中分头行事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他只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我没看错吧?殿下他方才是不是笑了?真是怪事,我还当他就会那一个表情呢。”璇玑插话道,满脸震惊。
“你们别这么说,虽说殿下性子是冷淡了些,他也不苛待咱们啊。”冉语微微笑了笑,这还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替他说话的。
看来他给别人的印象还真是挺差的,怪不得老有人说他性子古怪。江槿月不由泛起了嘀咕,心说沈长明其实挺爱笑的,只是大部分时候都皮笑肉不笑罢了。
莲儿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期待地问道:“槿月啊,你快说说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就突然转了性了?”
看着满眼放光的众人,江槿月略一思索,犹豫着答道:“呃,我想大约是他想报恩吧。”
自沈长明走后,她始终惴惴难安。虽不知这种担忧从何而起,思来想去,她还是把药碗一搁,急急忙忙地起身道了句:“我出去一趟,你们先聊。”
只可惜,不过耽搁了这么会儿工夫,她已经看不到沈长明的影子了。
腿是挺短的,走得还挺快。
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江槿月一时没了主意,宫里那么大,她又不知他会去哪里找国师,只能毫无头绪地走着。
许多宫人迎面而来,又与她擦肩而过,每走一步,她心中的不安就更浓了几分。
“当年宫中大乱时,国师在哪里?此人真的可靠吗?倘若国师也有异心,他一个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吗?”她一面小声嘀咕着,一面在人群中穿行,直至瞧见桥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道袍,满头白发,瞧着仙风道骨的,只可惜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伪善笑容。
“戚正?”江槿月打量了他一番,心道还真是没冤枉他,当年的巫蛊之祸果然也有他一份功劳。合着他是一件人事都不干?就这还自称世外高人,真是笑死人。
此刻不宜多生事端,江槿月扭过头,正打算绕路而行,戚正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猛地抬头看了过来,那双细长的眼眸里难得有了几分讶异。
不过片刻,他就已经走到她身后,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他这么问,江槿月不由一怔,幻境中的戚正竟认得十五年后的自己?还是说,他只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愿与其多废话,索性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身就要走,又听得他嗤笑一声,温声道:“尊主,别急着走啊。”
尊主?这个称呼,她仿佛在哪里听见过。见戚正没完没了的,江槿月停下脚步,回头答道:“这位道长,你认错人了。”
“是这样吗?”戚正淡然一笑,只将话锋一转道,“尊主,你还记得星君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得很慢,目光中满是怀疑与探究。江槿月皱起眉头,佯装听不懂,甚至好心劝道:“还请道长管好自己的嘴,大白天的说什么死啊活的,也不嫌晦气?”
说是这么说,可想起那个重伤垂死的身影,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他是那位星君大人吗?神明也会受这样重的伤,也会死吗?
戚正微微一笑,语气淡淡:“你注定要生生世世看着他死在你面前。这是无法摆脱的诅咒,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的命。”
诅咒?代价?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幻境里,戚正还真永远是一副讨人嫌的样子,嘴巴里没有一句好话。
江槿月张了张口,还未及说上什么,就听到一个孩子沉声道:“这么喜欢算命?那你有没有算过,今天你会不会挨板子?”
听到这个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脸望去,沈长明负手而立,冲戚正笑了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还挺天真可爱的。
如果他没有张口就说要打人家板子的话,可能看起来会更真诚些吧。
戚正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笑道:“二皇子殿下年纪是小,脾气还挺大的,我只是……”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一贯不落俗套的沈长明根本懒得听他鬼扯,只把手一抬,高声道:“来人!”
他话音刚落,江槿月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远远地还能看到几个宫人正快步朝他们赶来。见状,戚正也不跟他笑了,只冲着二人略一颔首便转身走了。
到底是在宫里,任他戚道长是什么高人,还是得守宫里的规矩。江槿月疲惫地低下了头,心道这位戚道长还真是执着,走到哪里都要给她添堵。
“让你在宫里等我,你偏不听。碰上这么个疯子,你就开心了?”沈长明来得晚,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这会儿还有兴致跟她开玩笑。
只可惜,一贯话多的江槿月始终兴致缺缺,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见她没什么反应,沈长明只好从怀里摸出个腰牌递给她,神色认真地说道:“这是我向国师讨来的,你这就拿着腰牌出宫吧。”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终于回了回神,问道:“出宫?你要我出宫做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可以阻止巫蛊之乱,可之后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你且放心,其余人交给我,你出去避一避。”沈长明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将腰牌往她手里塞。
他目光恳切,确是一心为她着想。望着那块小小的玉腰牌,江槿月却觉得好笑,阴沉着脸反问道:“我的去留与你何干?”
在他面前,她几乎从未这样咄咄逼人。沈长明全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情急,说话也不自觉地快了许多:“现在是逞能的时候吗?一旦宫中生出什么变故,我现在护不住你的命。”
“如今胜负未分、诸事未定,我才不走。再说了,难道我要永远让别人替我冲锋陷阵,甚至替我去死吗?”江槿月答得很坚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丝毫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她虽然不懂戚正为何非要与自己过不去,但他既然要不死不休,还要牵扯上旁人的性命,那她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沈长明终于明白过来了,语气也冷了下来:“那个道士到底是什么人?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重要,他休想称心如意。还有你!你也别想赶我走!”江槿月说罢却仍觉得不解气,硬是把他手里的腰牌抢了过来,一抬手就扔进了池塘里,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冷哼一声转身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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