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本宫打打酱油
天牢附近向来夜色凄迷，外人窥探着这铁铸的壁垒，却是从来难以自其间得到半分讯息，唯有夜深之中，几道惊惶的哭声泄出，在外执守的士兵便知道，又有犯人正在被审讯。
而今夜天牢之外的光景却是分外不同，那憧憧的光火混杂着人声，与夜辉相交映。行军的队伍踏着整齐的脚步声，最前方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他年在三十出头，赤面须髯，手持□□，一身金甲犹带朔寒杀气，这人正是神武大将军手下重将庞真。
夜中安睡着的百姓们听到动静全被这行军的声音惊起，胆子稍微大些的偷开了门户朝外看，见是神武军，便露出整个身子来向士兵们致意问好。
一支近十万的军队夜中进城，本是可疑至极，奈何神武大将军一脉在百姓之中口碑极好。
整个徐京城的百姓皆知神武军是为护民而生，从来纪律严明，在京时从不欺压百姓。从大将军到长公主，更是在闲时会带亲信来替城郊一带的百姓修田事筑水利。
是以庞真当下带着神武军在夜中招摇而过，却不曾引起半分慌乱。
那头的狱卒远远见了映亮半边天空的火把，一时之间惊骇不已，立刻派人通知宫里来人。
如今长公主被冠以谋逆罪名下了大牢，都当大将军是坐不住了，派庞真前来劫狱。
而宫里那位等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彻底拔除多年来的心头大患的机会。
眼下皇城军已在暗处埋伏就位，只待神武军发动，一旦劫狱行为坐实，那大将军的谋逆罪名也就成立了。皇帝可以彻底便可将之夺权后诛杀，而在此后失去背后满朝武将支持的孟雨霏，纵然能够留下一命，也从此再难对他的皇权构成威胁。
随着天牢那边来了卫兵通报，皇帝微微抬手，身后的端喜即刻会意，推起轮椅上的皇帝带着一众禁卫军朝宫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快到宫门之时，又迎来了第二批来传信的卫兵。
“你说什么？”皇帝阴沉的面色仿佛时刻都能滴出水来，枯枝般干瘦的手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之上。
眼前的卫兵见状连忙伏首叩地，不敢再看帝王那恐怖的神色。
方才神武军一众浩浩荡荡朝着天牢行军而来，都以为是要来劫狱了，却不想只是顺道绕行经过，随后便直奔皇宫而来，眼下庞真正带着七万神武军脱了战甲跪在宫门之外高声请罪。
“逆贼当道，倾乱朝政，末将等为救主而来，请见圣颜！”
庞真在宫门之外的高呼一路顺着呼啸的风声传来皇帝的耳畔，皇帝的神色越发晦暗，在场的宫人见状更是一个个埋低了头，生怕稍有不慎触及天子怒火。
片刻之后，只见老皇帝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唤着身后的端喜：“走吧，去会会朕的将军们。”
登即宫门大开，七万将士齐齐跪在宫门之外，从皇帝的位置远远看去，便是一片由黑色人头聚成的雾海。
这是自明后仙逝后，已然发生过无数次的君臣对立场面。
庞真跪于最前面，见皇帝从宫中现身，即刻叩首请安。
“朕记得当初大将军离京时，曾在朕面前立下誓言守卫边关，倾之一生捍卫疆土。庞卿眼下领兵入京，可又是谁的旨意。”
天子的声音幽幽从宫门处传来，虽然老迈，却依旧不改其威严。
庞真闻言依旧俯首在地，答问的言语却是不卑不亢。
“是末将私自做主入京，无大将军之意无关。”
“哦？怎么能无关呢？”老皇帝说着，蛇一般的目光幽幽锁在庞真身上：“若无大将军首肯，这七万兵符，可不是随意就能调动的。”
“末将能私下调动七万神武军，全因末将是为护国而来，师出有名！”
“放肆！”皇帝身后的端喜站了出来，厉声斥责着跪地的庞真：“天佑陛下圣体安康，当下弘治圣明，庇佑我朝，尔等逆贼竟敢狂言护国，天子尚在此处，你是护哪门子的国！”
端喜有些阴柔的嗓子这会音掐得尖，胸口剧烈起伏着，朝着庞真的方向一副一心护主愤怒极了的模样了。
却没想到，伏地的庞真在听到端喜的声音之后，直接抬起头来，虎目直视着帝王身旁的宦臣，端喜蓦地背后生出一阵冷汗，虽然庞真未持兵甲，端喜却有一种宽刀已然横在颈侧的感觉，吓得朝后退上半分。
坐在轮椅中的皇帝见状，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却见阶下的庞真朗声说道：“逆贼正在陛下身边，妄图蒙蔽圣听，祸乱朝纲，损害皇室血脉，末将为清君侧，正朝纲，身死不足惜，叩请陛下处置奸人！”
“叩请陛下处置奸人！”
台下七万军兵的声音齐齐传来，事情与皇帝先前的设想完全脱去联系。一时之间他的神色几经变幻，最后阴沉的目光落到了端喜身上。
随即他听见庞真继续在台下说道：“那狗胆宦臣竟敢勾结外戚势力，豢养私兵，而后蛊惑亲王，妄图促成皇室之内手足相残的惨案，之后更是栽赃嫁祸，陷害长公主入狱。”
“陛下，此贼居心不良，竟辜负陛下您的信赖，妄图将皇家血脉抹尽，此乃逆天之举，求陛下惩治奸佞，恢弘圣听！”
是了，按神武军入城的时间来看，他们是在长公主入狱之前便已出发，更具体一点来说，是在发现奉亲王有谋反之心时便已行动，而今入京就是为救驾而来。
皇帝坐在轮椅上快速的思索着，阴骘的目光逐渐移到了一旁端喜的脸上。
是了，端喜是他身边的人，也是皇帝刻意放给奉亲王的破绽。
在皇帝病倒被孟雨霏控制之后，由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奉亲王，再假意被亲王收买。而奉亲王养私兵也是皇帝默许，甚至其中大部分的兵马来源，都和替皇帝办事的端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后势力强大了，再由端喜引导奉亲王谋反，在取得奉亲王的信任后换走奉亲王兵符，通过德妃和楼芙雪牵线将东西递到孟雨霏手上，让他们两虎相争，天子坐收渔利。
奉亲王这人也实诚得很，用人不疑，端喜在关键时刻背叛奉亲王之时，犹且一脸的不可置信。
由此可见，端喜是个能干的奴才，只是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反复背叛的二主奴，只是区区一个端喜，皇帝随时都可以舍弃，庞真打着清君侧的名目入京，当真不怕事后被皇帝发难遭到清算吗？
“尔等只凭几句空口白话，便要妄图支配帝王行动，庞真，你可知罪？”
“陛下！末将正有要事禀明！”
说着庞真双目赤红，直视着那边的端喜，汉子粗犷的面容上满脸的恨毒：“当初的将军府独女，明德圣慧皇后正是为此奸贼所害！”
“是他与受妖妃李善春贿赂，在每日从承乾殿中赐去的补药中投了毒，先后心善，见他当时年纪小便不曾猜疑，没成想便叫这畜牲害了去！”
面对庞真突如起来的指控，端喜整个人忽然神色惨白，抖如筛糠，双腿一软便跪伏在地上，膝头挲地一路爬到皇帝脚边，一个劲地叩首哀求道：“陛下，奴才当初也是受人蛊惑，并非有意犯此罪行啊！”
“请陛下相信奴才侍奉陛下绝无二心，奴才可是公子专门送来伺候陛下的啊”
在场的众人闻言登时面色大变，想不到明后故去之事，竟当真还有蹊跷。
头一次，皇帝阴鸷的目光正视着端喜，看着他惶恐至极的模样在自己足边抖做一团。
可是先将众人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再刻意将所有罪名认下，变相地佐证了庞真所有的指控，甚至还提到了那个人。
皇帝终于也意识到，这个向来精明能干的奴才，如今也背叛了自己。
他究竟是谁的人？
可惜这个疑问眼下并不重要。
庞真在下面乘胜追击：“末将已经查明，这逆贼是外戚刻意安排到陛下身边来，其背后势力强大，竟然能在天子眼下豢养私兵。为的就是祸乱皇室血脉，大将军已派人前往抓捕幕后恶首，望陛下能够除奸佞，放公主，保全先后血脉，慰其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帝气得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自己费尽心思，舍去天伦之乐藏在民间的那个人，竟被他们抓住了踪迹！
七万神武军便这样大剌剌的入了京中，若是皇帝想要发难，斩将领，分编士兵，必可大大的削弱大将军的实力。他们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不过是在拿那人做要挟。
眼下皇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顺着庞真话中的意思，将所有的罪责推到端喜身上，免去奉亲王的死刑再放出孟雨霏顺了这班武将的意，这样的话他先前的一切排布全都白费。
要么他直接发难，将庞真的话全部置之不理，将这位将领和他的七万精兵全数处理掉。
先前他还在思索这样做是否会刺激到大将军直接谋反，眼下却不担心了，因为大将军那个老头子不会这样做，他已然把威胁的话挑明了，若皇帝执意要将军亲孙女的命，那么皇帝也会失去他最看重的血脉：这些年被皇帝养在民间的独子，他最为属意的在自己百年之后的继承人。
眼见着宫门那边失了声响，庞真跪在地上，心里也没有底气。
这些年来帝王的凉薄自私朝臣皆知，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甚至向亲生女儿下手，庞真也摸不准皇帝最后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地位而将最中意的血脉断绝。
不过来时大将军悠哉游哉，让他放心就好。
果不其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台上的帝王忽然阖上眼，万分不忍般挥挥手，一旁的侍卫领意，上前来两三下便将伏在皇帝足边的端喜拖走，在宫门一角的晦暗处，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随着几声惨嚎，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阵新鲜的血气味。
“将明华叫出来吧，这些日子她受了委屈，便免去责罚了。”说着便只见那从来在高处睥睨苍生的帝王此刻身形佝偻了不少，整张脸上疲态尽显。
“朕累了，推朕回去休息。”
一旁新补上的宦官连忙上前，推着轮椅转向宫内去了。
接着很快便有一队士兵带着被关在天牢中的孟雨霏出来，她一身白衣风尘仆仆，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月色下却是眸子晶亮。
庞真先是上前拜见了长公主，随即看在孟雨霏怀中的人，登时感觉到头痛起来。
大将军叫他们前来，费了这般大的动静才将长公主捞出来，可没说还要带上一位啊。
而此刻早就醒了的楼芙雪却继续装着昏迷，一副对外界发生的事浑然不知的模样。
庞真只觉得头痛，这位是指着皇帝的鼻子跳脚，因为骂天子被关进去的，更是重量级，长公主怎么说带就带，就算是狱友也没有买一送一的道理。
孟雨霏见状，在庞真开口之前轻声止了他的话头，只是淡然开口：“她由本公主保了。”
知晓他家殿下向来说一不二，庞真也只有咽了满腔的话，苦笑着跟孟雨霏告辞。
缩在孟雨霏怀里的楼芙雪闻言悄悄的将脸朝孟雨霏胸口侧上几分，再自己无人看见的时候偷偷翘了唇角。
算她孟雨霏还有点良心。
却没曾想到，那人的视线全程都落在自己脸上。一早就发现楼芙雪在装昏的孟雨霏也没有拆穿她，只是不知觉中柔了眉眼，唇边也挂起一丝笑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这一夜，长公主亲自将贵妃送回朝云宫，随后一晚上宫里头都回荡着小丫头们咿咿呀呀的哭声。
楼芙雪很想爬起来告诉她们自己只是昏了，不是死了。
奈何孟雨霏始终赖在她的床畔，也不离去，似乎执意要守着楼芙雪醒来。
心里默默将这个倔得同牛一般的人骂了五百遍，楼芙雪竟也真的睡着了，枕边充盈着淡淡松香，她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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