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三)
京城一场秋雨一层凉。苏西婉身上的衣物渐厚,她坐在客栈的廊道上,看着内院栽着的树叶子都快掉光了,满地枯叶打转,秋风萧瑟。
而在宋府,宋骋和宋玺还在房里焦灼着。宋骋本意是来看看宋玺的伤势,到底是自己眼里长大的孩子,不是亲生,却比亲生的更疼爱。探看几分,话又绕回纳妾这件事上。气氛变得紧张至极,周围候着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宋骋拗不过他,松了口道:“你要是真的喜欢得不释手,就让她进府里当婢妾。”
在大齐,婢妾是更为低下的妾,没有经过官媒婆登记。白天要做和下人一样的活儿,晚上就要伺候主人。府内任何人都可以随意遣走,甚至可以随意当作物什送出去。
宋玺躺在床上,说的明明白白:“她不是外面那些莺儿燕儿,若进门为婢为奴,倒还不如就安置在外面了。”
宋骋怒道:“枉我悉心栽培你,这么点事,这么拎不清。现在她就不过一个卖唱的,你便如此感情用事。”
宋玺却道:“父亲,我不过是她落难了,发自道义之心帮她几分。我和她完完全全没有逾矩之举,儿子本也打算将她在京城里安置着,帮她找些正经的营生,也算对得起故人。可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本来不过是小事,偏偏有人拿着传出去,现在闹成这样满城皆知。
婉婉现在性情大变,沦落到歌乐坊卖唱已经是屈辱,外头的人这么议论她,她是什么话也不说,天天却在客栈廊道上坐着,儿子就怕她要寻死。以前能在长安街上骂儿子,现在看到我头也不敢抬。”
他顿了顿,抬起眼接着道:“父亲担心的不过是我宋家的名声受损,毕竟这是宋家的立足根本。外头人买妾买婢,大部分是贪图美色,声色犬马,故而名声不好。但这次我们不过是帮一个落难的人,只是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所以任意抹黑。如果将此事真相宣扬出去,或许这件事还能成为义举。”
宋骋眼眸深沉,摸了一把胡子,试探性道:“好,便是如你这样做,这样说出去了。那皇上和你岳父那边又如何交代呢?”
宋玺一针见血道:“圣上下旨让我们宋家和林家结亲,不过是在打压林家这些权贵一派之下,又给了些甜头去迷惑。暗示着对他们不是完全一下狠心打压,但却让他们只能依附我们。我们即便是多纳几个妾,林家也不会多说一句。至于皇上,本来流放苏家亲眷,便已经是宽容了。我想皇上也不会追究。”
因为制衡之术,是君王之术最重要的一环。
宋骋听罢,心中还算满意。有那么气极的一瞬间,他想着,虽然栽培一个人花费了诸多的心血,但也不是非要吊在一棵树上的。他的其他四个儿子,虽说比不上宋玺,但也算勉强能用。这阵子顶一顶,再培养另一个也不是不行。宋玺如果再一意孤行,他可以完全把宋玺打回原形送回老家。现在看来也大可不必,宋玺的脑子还算拎得清。
苏西婉进门后便不出门与人来往,一来她不想和宋骋正面对上,二来蛰伏一段时日,摸清情况再说也不迟。宋玺依着她,宋骋也是眼不见心不烦,默许了,其他人最多只能在背后说几句,明面上也不敢忤逆。
宋骋却还是不放心的,宋玺安排来伺候苏西婉的几个丫鬟,有一半是宋骋的眼线。
苏西婉吩咐了不许跟着她,数一数就有两三个时不时跟在她后面。她在外流亡时间不短,被人跟踪怎么会发生不了?她不动声色想了一宿,每个眼线各挑了些错误便打发出去了。和宋玺说只要个小玲。
在宋骋的书房内,一个黑衣人把苏西婉打发丫鬟的事儿给他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添了一句道:“这苏西婉是个祸患,您早就知道,为何同意她入府?”
宋骋抿了口茶,似笑非笑道:“你为何觉得她就是个祸患?”
黑衣人四下看了几眼,凑近低声道:“苏家倒了,所有人都怀疑您。那丫头从前可是看都不看五少爷一眼,现在甘愿为妾,打的能是什么心思?”
宋骋风轻云淡:“苏家的事和我毫无半点瓜葛。你知我知,偏偏外人不知。这丫头怀疑也正常。”他又顿了顿道,“上官家却是出乎意料,听闻皇后被关进冷宫了。按说这上官家也没犯事……”他若有所思:“此事断不简单,甚至说十分复杂。皇上也是闭口不提,人杀了流放了就完事。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件事针对的是上官家,并非苏家。”
黑衣人身子一怔,宋骋的声音越来越小,宛如蚊鸣。
“上官家自大齐开国以来,都能在每一代皇帝周围位居高位,实乃权贵中的权贵。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苏、林、王、谢这样的名门,都是在开国之时奠定的。他们中都有人于大齐有功。但数一数开支柱,完全没有上官家的人。上官家凭空得到了圣眷。人人都想当然,却没人知道为什么。”
黑衣人听罢,问道:“如果问史官,会不会得到一丝线索?”
宋骋却道:“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史官,一种是寻常的史官,还有一种专门记录机要历朝历代秘密的人,别说问,就是要知道是谁,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都十分困难……有些秘密,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年。苏西婉确实收敛了心性,在宋玺面前也是极尽乖巧,却不想过于做作,偶尔冷他几次,权当调情,便惹得他十分欢喜。
犹记得宋玺那日敲开她在客栈的房门,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婉婉,我想让你入府,你愿不愿?我定好好照顾你后半生。”
本就准备好一番说辞的苏西婉竟也有些动容,曾几何时,也有另一个人说过要照顾她后半生。阴阳相隔,却是错过。
有些恍惚间,苏西婉的眼里也衔了些泪道,情意恳切几分:“宋玺,我先和你说句对不住。当日骂你是我不对,撞人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一定是我太任性,消了我苏家百年来的福气。再一句谢谢,如果不是你,我就和诗文里写的歌女的下场没什么差别了……”
宋玺压抑许久的情愫突然弥漫了全身,他把苏西婉揽入怀中,拂去她流下的泪。拿到上官隽血书那一刻,他也只是想着,护她照顾她就好,至少不是沦为任人玩弄的青楼女子,有吃有穿,平稳度日就行。有没有名分他是敢都不敢想的。这一次,是情势所逼的请求,他也确实心存侥幸。
苏西婉还来不及沉溺于宋玺所给的温暖,刹那苏琢在菜市口被砍头那一幕闪现,苏琢高喊着他的衷心天地可鉴对得起苏家和大齐,却被刽子手一刀砍掉了头。皇帝把他的头颅悬在菜市口门楼半月,百姓朝他的头颅扔鸡蛋。最后镇国大将军曹朗元将他的头颅带去了西域,据说让秃鹫啃食他的头颅。
这样的惨状,让她的心又凉下去,眼神无光,靠在宋玺的肩膀上淡淡道:“你问我愿不愿,我是愿的。”
宋玺情意颇动,也只是抬手止在了半空,忍下去道:“过几日便带你入府。”
这一年来,宋玺和苏西婉都心照不宣。宋玺没在苏西婉这边留过宿。
偏偏苏西婉生了要读书的心,他把自己书房内的书都移过去,让她仔细研读。苏西婉一门心思钻研音律,别说四书五经,就是女则这样的书都没碰过,遂养出个不知世故刁蛮的性子。偶尔听苏琢和其他人谈论政事,却是有些兴致,随意一听随意点评,也不成体系,人倒是灵活,基础太差。遂宋玺就笑她,不如先把《三字经》念熟了,再看些深奥的。
宋玺半正经半打趣,对着她笑道:“你看你,这样下去,念成书呆子怎么办?不如请个教书先生?”
苏西婉却是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且不说年纪够大了,何况我现在是……哪有哪家人给妾室请先生教书的道理?如何成体统?”
宋玺看了她半晌,她是左右为难,宋玺灵机一动,拍拍她的手道:“既如此,不如我来教你。我每日给你布置些功课,你照例完成就行,有不懂的,集中起来我给你讲解,你觉得如何?”
苏西婉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布置功课,要从她自身薄弱的基础出发,需得计划周密,还得适量适度。为此宋玺连夜计划了一番,在书房待了一夜。清晨林淑萱敲了门进来,看到宋玺一头扎在书堆子里,手上的书本画画圈圈涂抹了一片,以为他是用功念书了。只是现在官都当了,怎么还在读一些最基本的书籍?她按下疑问,只道:“相公一宿未睡,现在精神可还好?不如妾身叫厨房拿些提神的汤水来饮一饮?”
“不必了。”宋玺头也没抬,收拾好书册,抱着要出去:“不过一夜未睡,以前用功的时候,几夜不睡也是有的。”
林淑萱站在原地,莞尔一笑。宋玺说着就离开了去,林淑萱的脸就冷下来,飞燕迎上去扶着道:“姑爷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别又是那个紫芝阁吧?昨日小年,姑爷回来了也是先去了那,后来才出来给老爷请安。这么着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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