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又见故人
过了几日，天刚蒙蒙亮，一暖轿抬进了宋府的侧门，小厮撩开轿帘，下来一个梳着随云髻的女子，并无头饰，只别一对白玉耳坠，一身素色衣服。她旁边跟着一个伺候的丫鬟，也是一样的素衣打扮，两人眉眼恬静，一举一动皆是优雅，如竹如兰，这种气质，倒衬得周围的下人无比粗鄙了。
“叶先生，这边请。”
作为新晋的大齐第一才女，府中的人无一不高看她几眼。引路的小厮弯着腰，十分恭敬，说话语调也收了些。叶翎走着，一路上细细观看这高门贵府的景致。来京城这么久了，那些个高门也都逛了遍，有的可谓是极尽奢靡。但宋骋这么高的官，府内却算得上低调，按照着规格规规矩矩建了，景致也是普普通通。叶翎心中自有比较，宋骋这一派虽看着受抬举，论家底，还是远远比不上那些根底扎实的贵族侯门。
走了不到半柱香，东拐西绕地才到了目的地，抬头看正门上悬挂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写着“墨香阁”。这便是日后要授课的地方。
叶翎推门而入，看见整整齐齐摆了三张桌子，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叶翎不解地回头问小厮：“这是？”
小厮抬首笑着回道：“回叶先生，刚想和您说的，其他几房的人听说您要来，想着也来听听，便摆了这些桌子。”
叶翎有些慌道：“本以为只是婉小姐一人的，遂只准备了对应的学问要教，这多出的人，要是讲了不合适，这……”
“无妨。”两人回头看见宋玺掀帘而入，叶翎这才放松了些，宋玺笑道：“叶先生按着原先的计划讲便是，其他人，大抵也都是凑热闹。”
“五叔，你怎么这么说呢？”
循声望去，是宋四少奶奶宁枝盛。她绾着如意髻，插了一支桃花簪，耳坠着一对琉璃珠，她五官生得极好，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唇如激丹，身量苗条，着一身淡兰色锦衣。只是她的脸上脖颈抹得极白，看着略有些突兀。
“二嫂。”宋玺抬手行礼，宁枝盛回道：“好不容易请到了叶先生，我们也算是沾了婉……小姐的光，能来听一听，长长见识也是极好的。”宋玺笑笑，不再多言。
正说着，大房也来人了。
大房来的是宋金香，宋大少爷宋蔺的次女，她梳着双丫髻，不过五六岁，皮肤有些黝黑，举手投足间有些局促。
“见过五叔叔、四婶。”宋金香脆生生地行礼，又转回头给叶翎行礼。
宋金香是遂了宋大少爷宋蔺的肤色，性子也有些相似，土里土气，怎么也养不出大家气。宋大少奶奶趁着叶翎来了，便送过来，让她好好教教。
叶翎勉强笑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妇，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要是能教好，可也得耗些心力。所幸的是一个月只来几日，不然她可招架不住。
苏西婉进来的时候步子很轻，几乎没人发现了她如一缕幽魂飘进了墨香阁。宁枝盛眼尖，才看到瘦小的苏西婉，她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箱，看起来十分吃力。她又多看几眼，却按下不动。
宋玺此时和叶翎在谈话，无非些客套话。宁枝盛冲宋玺使了个眼色，宋玺这才回头看见苏西婉要把书箱子放下来，他撇下叶翎去帮苏西婉把箱子放好，还一边责怪着下人没说一声，叶翎本来笑着，脸色此时却有些难堪。
宁枝盛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宋玺宠爱苏西婉所言不虚，只是叶翎？
宁枝盛上去直对着叶翎道：“叶先生，您要不喝些茶？正好带了罐洞庭碧螺，是前不久五弟妹家的大嫂拿来的，分了些给我们几房。”
叶翎顿时来了精神，接过话：“谢四少奶奶。听说五少奶奶病了，如今可好些？”
宁枝盛点头道：“好多了，只是还需要静养。”
叶翎又道：“家母从医，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过来看看。病还是要根治得要好。”
宁枝盛却道：“叶先生家出的都是女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啊。”
叶翎脸有些红了，便不再多说，宁枝盛心里倒是大大翻了白眼。
而苏西婉和宋玺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宋玺帮她摆好书，顺手翻了翻，发现好几本书都密密麻麻写了不少笔记，问道：“这几日你闷在房中，这是把这些书都翻透了？”
苏西婉道：“笨鸟先飞，叶先生才来几日，我便把要学的书都略翻一遍，一眼看过去不懂的做个标注，之后再着重看看，再不懂直接问先生。”
“你这是头悬梁锥刺股了。”宋玺摩挲着书上有些歪扭的标注，苏西婉接着道，“机会难得……还有，谢谢。”苏西婉抬起头有些严肃，眼里泛着泪，宋玺拍拍她的小脸道：“谢什么。”
宋玺为了请叶先生进来，想了这样一个折中的计策，干脆让她也教教府中其他想学的女子，这样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苏西婉怎么不知道，便想了半天，什么不多说，就说了一句谢谢，弥足轻重，宋玺听后有些激动。
见状宁枝盛咳了声，叶翎有些尴尬，而宋金香呆坐在原地，宋玺忙收回了手，只对着苏西婉道：“既如此，你认真听罢，叶先生的学问高，有什么就问什么。”
一日课下来，叶翎十分疲惫。三个人，认真听的就只有苏西婉一人，宁枝盛随时神游九霄云外，而宋金香本也是要狠下心听讲，无奈天赋有限，经历又少，却是怎么也学不会，后面干脆采取消极的态度，好几次都瞌睡打了呼噜。
叶翎擦着汗，口干舌燥，茶都来不及喝几口，便带着丫鬟急匆匆出了宋府，丫鬟芽枝扶着她进了轿子坐定，便自己忿忿不平道：“要不是宋五少请先生，先生又何苦受这样的气。”
叶翎捂住她的嘴道：“别胡说。”
她转而又低声道：“坐着人家的轿子呢，耳目众多，不怕别人听了去？”
“先生……”芽枝不想善罢甘休，叶翎直接打住了她道：“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轿子走了快一炷香时间，四周吵闹起来，叶翎掀开窗帘，原来是到了长安大街，再走多一会儿，就可回到叶府。今天她心力交瘁，只恨不得快点回去找叶母倾诉一番。
谁知轿子停了下来，却听外面说道：“叶先生，这里有个公子，说是你的熟人，请你到前面的饕餮馆一聚。”
芽枝和叶翎对看了一眼，芽枝掀开帘子，扶着叶翎下来，看到前面有一个眼生的黑衣小厮候着，那小厮看见叶翎，拱手行礼道：“叶先生，我们家公子有请。”
“我不认识什么公子。”叶翎皱着眉，小厮似乎早料到她这么说，只是道：“我们公子说，您现在想要的，他会帮您。”
饕餮馆二楼，林盛品着上好的花雕，静心观察着楼下不远处的一切。果然如他所料，叶翎还是往这边走来了。
这边墨香阁里，苏西婉还捧着书用心回忆着今日所学，宁枝盛盯着宋金香带着丫鬟走了，才走过去，对苏西婉说了压抑已久的话：“婉妹妹，你还记得我吗？”
苏西婉盯着她看了半晌，记忆中有个面孔渐渐重合，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她，怎么在这？！还是宋四少奶奶！
宁枝盛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四下看了一圈：“你想起来了？你说说，我是谁……”
苏西婉不可置信的开口回道：“上官……浛，浛姐姐。”
宁枝盛鼻子陡然一酸，点着头，这个陌生的名字，勾起了一片悲惨的回忆。
苏西婉记忆中，上官浛在她小时候一次灯会上失踪了，因为是上官府中的一个庶女，丢了就丢了，没人再提起。只是上官浛和上官隽的关系极好，连带着和苏西婉也走得近，最后只剩下上官隽和苏西婉独自伤心。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宁枝盛？还成了宋四少奶奶！
“说来话长。”宁枝盛拍着她的手。原来上官浛失踪后被人牙子卖到了乡下，当过几年童养媳。后来主家糟了瘟疫，全家死光，偏偏她一个童养媳活得好好的，却被人唾弃，又被人牙子抓住，她这回精明，总算是跑了出来。阴差阳错被宁府捡了回去。此时真正的宁枝盛已经和宋四少爷定了亲，可那宁枝盛暗地里和家里一个男工匠私定终身，约好私奔被发现，男工匠死了，真正的宁枝盛也已经殉情。宁府不想得罪宋府，宁家的老奴在街上正好看到和宁枝盛长得有几分相像的上官浛，便想出了这一计。
苏西婉听得心刺痛，宁枝盛却道：“婉妹妹，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能嫁到宋府，已经是万幸了，我还以为，我会直接死在乡下，死于瘟疫……”
“浛姐姐，你当初为何不去找上官家？”
话一出，苏西婉却后悔了。如果又去找上官家，那不同样是死路一条。
宁枝盛惨笑道：“找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上官家的女儿。”
苏西婉不解，宁枝盛坦然道：“我的母亲在过门的时候就怀了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真正的爹是谁。你知不知道，我失踪之前，我的母亲就已经被我“父亲”冷落了好几年。”
“三哥哥可怜我，才一直来看望我。不然，我也不会认识你。”宁枝盛叹气，苏西婉眼泪却簌簌而下，上官隽在家中排行第三，正是宁枝盛口中的“三哥哥”。
“我一直想着要见你，这才拜托了我夫君。”宁枝盛用帕子拂去苏西婉的眼泪道，“你在紫芝阁不出来，五叔又不给任何人去看你。”
“我哪里知道……”苏西婉带着哭腔，宁枝盛一把揽住苏西婉，苏西婉抬头问：“那浛姐姐现在，过得好吗？”
宁枝盛脸色一变，她冷着眼，解开一些衣领，用手轻轻抹开一点自己脖子上的脂粉，露出一点红痕，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苏西婉急问道，宁枝盛却淡然道：“不过是皮肉之伤，能捡回来命已经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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