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常德跪伏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亲娘嘞,万岁爷啥时候来的?站多久了?
雍正刚到。
平嬷嬷从这离开后,直接去养心殿回禀了。
说是:景阳宫的雪积得有一尺多厚,环境破破烂烂,窗户纸都没人补;黎答应身旁也没个伺候的人,住在盈梦居,孤零零病殃殃的,虚弱得下不来床;天一黑,偌大的景阳宫恐怕连个灯光都没有。
倒是朕误会她耍手段了,既已重病不起,总该探望探望。
到垂花门处,见有个奴才正连夜扫雪。
那不禁要问了:白天为何不扫?是不是偷懒了?
以免错怪,雍正先确认了一句:“在景阳宫当差的?”
“回皇上,是的。”
“偷奸耍滑,打二十个板子。”
?!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常德直接吓傻了,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一名壮硕的太监反剪了胳膊。
“德子!”在他即将被摁趴下时,一道震耳欲聋的怒吼从房内传出,“滚进来给我倒碗水!”
这一嗓子,叫雍正眯起了眼睛:似这般中气十足的,整个后宫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了。朕可得好好看看,她到底是真病假病。
苏培盛见他面色不对,转身就把常德的嘴堵了,并低声对壮硕太监王守贵交代:“别让这奴才闹出动静。”
都是万岁爷跟前的老人了,王守贵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打板子推后,要先去抓黎答应个现行。
庭院里,雪都扫作一堆,灯笼在檐下高高挂着,倒也没平嬷嬷说得那么荒凉。正殿漆黑一片,后配殿闪烁着烛光,猜也知道人在哪儿,一行人径直朝盈梦居走去。
及至门口,王守贵王守和驻足守卫,苏培盛随着雍正推门而入。
房内,离钺觉得自己一副死相,应该不会有人苛刻到要求她仪容整洁地跪迎吧?就算要求,也来不及整洁了,随便吧。
于是她靠坐在床头,静待外面的人进来。
少顷,内室的门帘被撩起,身穿黑狐皮端罩、头戴貂皮冠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走近。来人剑眉虎目身形颀长,行走间脊背挺拔如松,且步履沉稳目不斜视,显得万分器宇轩昂。
他浑身上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眸子,那里满是属于上位者的、目空一切的矜傲。也许是心情不好,他板着脸,眸中暗藏怒火,给人的压迫感愈盛。
原主就是被这个男人吓失忆了吗?
惹怒他的原因还是想不起来,只是油然而生一股浓浓的,交织着极度的恐惧、歉疚和感激的复杂情绪。
原主后来听说,她侍寝那天,皇帝进殿不到一刻钟就怒气冲冲的走了。
一刻钟=十五分钟
此时见到真人,离钺的心情就很……微妙。
“大胆!”苏培盛心道,直视圣颜,也不请安,果然是个不知礼数的。
“罢了。”雍正摆摆手,已然没了追究的心思。
无他,她看起来真的很虚弱,不可能是装病。她上下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审视这个陌生的女人。
他自然是记得她的,只是没想到,短短半年不见,她竟成了这副模样——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完全没了初见时明眸皓齿笑靥如花的甜美。
曾经那般生机勃勃的女子,也要逝去了吗?
房内没放椅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便上前一步坐在了床沿上。
然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无言以对。
一个是不知该如何宽慰,另一个是满脑子都在琢磨“一刻钟”。
为缓解气氛,苏培盛给找了个话题:“皇上,外面那个奴才,您看要怎么处理?”
“哪个?”离钺先一步开口道,“不是叫德子来倒水吗?怎么还没来?”
“小主有所不知,那奴才偷奸耍滑,已被拿下了。”
“什么?”离钺看上去很惊讶,“今儿后晌才调过来的奴才,竟然是有前科的?”
雍正略显尴尬。
后晌才来,连夜扫雪,与偷奸耍滑不搭噶呀。苏培盛连忙将常德叫进来,不甚严厉地责备道:“你这蠢材,既是才调来景阳宫的,说话怎么不一次说清楚?简直又憨又钝,差点蒙蔽了皇上的视听。”
常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都怪奴才蠢笨,请皇上恕罪。”
他们把台阶都搭好了,雍正也没有不下的理,沉声道:“下不为例,去端碗水来。”
“嗻。”常德松了口气。
离钺并不渴,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雍正见她低头时,脸侧有一束鬓发滑落,便想替她别到耳后。可手一碰,那一整束头发齐根掉了!
看看手里的头发,又看看她明显秃了的鬓角,雍正懵了。
这男人爪子真欠啊!离钺劈手夺过发束,满脸悲痛地在鬓边比划着:“你们就是嫉妒我头发多!”
雍正困窘,表情愈发严肃沉凝。
苏培盛心累:女子爱美,病了也不例外,您怎么能薅人家头发?
但为主子分忧是奴才的本分,他硬着头皮道:“小主莫恼,且听奴才一言。都说青丝乃情丝,这缕青丝恰是小主与皇上深厚情意的证明。不如便将这缕青丝赠与皇上,以寄情思。”
雍正给了他一个赞扬的眼神:重重有赏。
离钺腹诽: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可是话说到这份上,头发只能交出去了。
苏培盛就要去拿,不料雍正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亲自将发束接了。
苏培盛愣住,离钺也有些愣。
“既是情意的证明,自然该珍之重之,仔细收藏。”语毕,雍正将发束用明黄的帕子包好,收入了怀中。
他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看得离钺是头皮发麻表情扭曲:你对着一缕油得能炸花生米的头发这么深情款款,我也是服气的。
“高兴?”以为她要喜极而泣了,便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
离钺战术性后仰:“别闹,这一巴掌下去,我得出家为尼了。”
雍正闻言,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事实上,她这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的确曾是许多人嫉妒的对象。而今……不说也罢。
“怎就到如此地步了?何不早些传唤御医?”
一个被厌弃的小答应,请御医也得请得来呀。离钺斜着眼怼道:“这得问你自己。”
整个房间为之一静。
苏培盛又疾言厉色的:“放肆!”
常德大脑飞速转动,自己和小主是一艘船上的,她好自己才能好;她出事,自己保准得连坐。
所以他效仿苏总管,绞尽脑汁往好处描补:“启禀皇上,小主的意思是,她一直牢牢遵守您的旨意,闭门思过不曾违抗,只是不知,期限几何?”
居然有人会乖乖遵守?
旁的妃嫔,都是闭门两天就哭得梨花带雨的,跑去御花园玩偶遇,自然而然就不再思过了。
因此,期限这东西就是个摆设,有时候设都懒得设。
她竟老老实实闭门思过了半年?
这么一想,雍正诧异之余,不由得心生怜惜:“到今日为止罢,你受苦了。到底是什么病这般消磨人?御医可说了要吃什么药?”
御药房的药也不是张张嘴就能领的,没钱吃个屁的药。离钺自嘲道:“穷病,吃银子。”
苏培盛瞪眼:越来越过分了,作为妃嫔哭穷,是在暗讽万岁爷吝啬。
常德面对连坐的威胁,灵机一动再次开口:“小主的意思是,皇上的恩宠是她最大的财富,失了恩宠她就成了天底下最贫穷的女子,是以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这话说的甚是动听。
雍正作为一国之君,再怎么节俭,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忍受贫穷。他扯下腰间的玉佩就递了出去:“喏,有它,就不穷了。”不管是哪方面的穷。
离钺接过玉佩看了看,除了龙纹,材质、工艺都不算特别,似乎是个有点儿权限的信物。比如,能凭借它去御药房领些名贵药材?
好东西。
但做人要懂得得寸进尺啊!
佯装没看出玉佩的作用,她不甚满意地撇着嘴:“给我这么个高级玩意儿干啥?既不能打赏奴才,也不能卖了换银两。”
又嫌万岁爷给的东西不好,苏培盛下意识地瞟向常德,看他还能怎么编。
小主是非得拉奴才陪葬吗?常德欲哭无泪,继续描补:“玉佩贵重,小主位卑,不敢据为己有,唯恐遭人唾骂。”
行,姑且就当是这意思。
雍正对自己的女人向来宽容,更何况这还是个重病之人。
不想要玉佩,好说,来点直接的。
他瞟了苏培盛一眼。
苏培盛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打开,金灿灿的瓜子粒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雍正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放到离钺手里,戏谑道:“这回满意了吧?”
“满意了满意了。”离钺终于露出了个笑脸。
“满意就好。”真是个不识货的傻丫头,雍正暗自好笑。见她手肿得握不住,动作笨拙地在被子上扒拉,还体贴地一颗颗帮她捡进了钱匣里。
“小主……”苏培盛指了指玉佩。
离钺不明所以的样子。
苏培盛试探地去拿。
离钺握紧了不撒手。
苏培盛拽着上头的挂绳,笑眯眯地说:“小主,玉佩得还回来了。”
离钺瞪大眼睛看向雍正,控诉:“送我的还要要回去?”
那语气那表情,就差直接说:抠儿死你算逑!
雍正这才明白过来,这丫头不是不识货,是全都要,忒贪心了。
常德再次被视线锁定,思考良久,他心力憔悴地说:“小主极爱重皇上,宁愿顶着万千唾骂,也要将玉佩留在身边,睹物思人。”
雍正顿时被套路得心甘情愿心情舒畅的:“你倒是捡了个机灵奴才。”贪就贪吧,也贪不了几个东西。
“呵呵。”离钺打了个寒战,使劲搓了搓胳膊。
拢共见过两三次,算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现在慰问送到了,雍正就准备离开:“御医说你心气郁结,于身体有碍,以后切勿忧思过重,看开些。”
“好。”
“恭送皇上。”
见人即将消失在门帘后,离钺突然喊道:“皇上。”
“你说。”
“我不会死的。”离钺想着,皇帝今儿个这么随和,八成是出于临终关怀的心理。得给他打个预防针,免得回头看到她越活越健康,翻旧账。
读懂了她眼中的认真,雍正怜惜更甚,鼓励道:“朕知,你放宽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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