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萧墙
冷夜寂空,风从门外渗进屋内,骨血发寒。
顾云舒今晚的酒喝得有点多,饶是她酒量再好,脑袋也难免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荀慕之屋外,甚至没有敲门,只是悄悄贴着窗口听。
她默默看着荀慕之,审视般的目光让他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荀慕之僵坐在原地,顾云舒也静默而立,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屋里屋外半晌没有动静。
程温韦看了看自己的主子,又看了一眼顾云舒,意识到这地方并不适合自己待下去,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离开了房间。
良久,荀慕之张了张口,出声道:“我……”
“你不必再解释了,”顾云舒直接打断他,收好扳指,走到门口,“或许我一开始缠着你帮我就是个错误。”
“你找我没有错,”荀慕之缓缓起身,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我也没有说过我不想帮你。”
“帮我?”顾云舒将那白玉扳指攥得更紧,走近一步,“那你叫我做的哪一件事,不都是有你自己的目的?”
她一步步逼近,荀慕之不得不随之而退,直至阴影笼罩下来,背后抵到了屋中墙上。
之前想不明白,可刚刚听到他的话,顾云舒顿时通透了。
陪她去奚府,只不过是想确认奚府是否跟他要找的人有关,而后更是直接利用她进了典库。顾云舒想起那天在典库里荀慕之看着一本卷宗发起了呆,当时不觉,现在想来,只怕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今天抓捕史翰林,他更是借口都懒得再找一个,而她却信了,信他始终在帮自己想办法。
“我的确有私心,”荀慕之眉宇间带上一抹忧愁之色,他向顾云舒坦白,“你想查清你师兄的下落,我又何曾不想知道当年发生在我身上的真相?”
“所以你便利用我的诚意?”顾云舒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脑袋有些晕,只想回去睡觉。
她转身就走。
“等等!”荀慕之两步上前,一急之下拉住顾云舒的手,想让她停下听他解释。
“别碰我!”顾云舒低喝一声,回身反抓荀慕之的手腕,将他向后一推。
她的脑袋喝得有些迷糊,下手不知轻重,手上的劲十分霸道,荀慕之被她一推狠狠撞在房门上,痛得咬牙。不待他站稳,顾云舒立刻欺身而上,一只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按在房门上。
荀慕之今天第二次被桎梏住无法挣扎。
“荀慕之,”顾云舒空着的那只手钳制住荀慕之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声音略带沙哑,“我忍你很久了。”
荀慕之刚洗完澡,被这么一推一折腾,上身唯一一件里衣已经完全敞开,顾云舒的气息洒在他的脖颈和胸膛,他极不自在的仰了仰头。
他听到顾云舒的声音:
“像你这样既玩弄别人真心又抠门的男人,谁会瞧得上你?”
顾云舒双颊绯红,目光中泛起波澜,嗓音压得又低又柔,攥住他手腕的动作却力道十足,半分也挣不开。
月影穿过老树无声无息地投在地面上,照出二人紧挨的影。
荀慕之没有在意她的贬低,只是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二人靠的这么近,他却没有闻到那一抹好闻的栀子花香,只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将他包裹。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一股酒气直往荀慕之嘴里钻,他感到喉咙一热,蓦地闭上了嘴。
方才情绪有些激动,冷静下来后,顾云舒清醒了一些。入目的是荀慕之敞开的里衣,他有些削瘦,上身能隐约看出肌肉线条,在屋内烛光下看着……格外诱人。
顾云舒垂眸,松开了手,起身后退一步。
荀慕之如释重负地甩了甩手腕,却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沾满了顾云舒的酒气,有几分微醺,又有几分醉人。
顾云舒的眼神落在荀慕之布满红痕的手腕上,十分刺眼。那是白天被史翰林绑住时勒出来的,而她方才又在上面加了浅浅一笔。
顾云舒的呼吸微微一滞,慢慢抬起了手,想要伸手过去摸一摸。
“对不起。”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住自己的情绪。
荀慕之抿唇,看出她比方才要清醒了些,哑声道:“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知道,我在玄阳府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年来,我常常离真相只有一步,却苦于没有能力而不能打破那最后一道阻碍。你的出现对我是个天大的转机,我……不想错过。”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又沙哑起来:“我很抱歉,利用了你。”
顾云舒垂眸,没有说话。
“你为我花的那些钱,我会还给你。”荀慕之眼睫微阖,垂下的手用力抠着掌心,“从今往后,我们各干各的,我……不会再妨碍你了……”
“我帮你。”
顾云舒出声打断他。
“……什么?”
“为什么要各干各的?”顾云舒微微抬起脸,眼里是荀慕之看不透的神色,“你帮我找到师兄的下落,我帮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二者并不矛盾。”
“那你不会离开了?”荀慕之微微张嘴,约莫惊讶了一瞬,“我是说,你还会继续帮我?”
“当然。”顾云舒歪了歪头,“但是说好你不准抠门,该帮我忙的时候必须得帮!”她直勾勾地盯向荀慕之,“如何?”
荀慕之怔愣半天,紧攥的拳头松开,忽然弯眼笑了笑:“好。”
顾云舒也笑了,同时上前,双手揽过荀慕之的腰。
浓烈的酒气再一次将荀慕之包围,他的呼吸顿时一滞,连眼睛都瞪圆了。
“衣服穿好。”顾云舒只是牵过他敞开的里衣,将其拢了拢。
荀慕之听话将衣服重新穿好,顾云舒抬脚准备离开。
“等等!”荀慕之又一次叫住她,“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
玄阳府占地不小,府内到处都布置得十分精致,假山怪石、花坛盆景等点缀其间,就算是客院里,亭台楼阁与池馆水榭也一应俱全。
傅玉泽穿过游廊来到一处假山后的凉亭,四周掩映着翠竹,也少有人往来,弥散出几分清幽。凉亭内有一张石桌,桌旁坐有一人,已等候他多时了。
“傅少卿。”温甫深起身向傅玉泽行了一礼,随后莞尔一笑邀请他入坐。
傅玉泽回了一礼,坐在他对面,笑道:“温府主约我在此处见面,倒是有闲情雅致。”
温甫深轻叹一声:“要事当前,哪敢去想什么闲情雅致。”
“哦?”傅玉泽微微挑眉,隐约猜到了温甫深将自己约出来的目的,“是何要事?”
温甫深缓缓道:“祸国之要。”
“史翰林?”傅玉泽听顾云舒说了此事,之后审问史翰林他也会去。
“正是。”
“既然他已经被抓捕归案,温府主还有什么忧虑之处?”
温甫深眉头微蹙:“只怕真正的祸患,并不是史翰林。”
他拿过一沓写满了文字的书信递给傅玉泽,傅玉泽接过后随意翻看了几页,眉头越皱越深。
“少卿可知晓荀慕之此人?”温甫深问。
“自然知道。”
昨天才亲眼见过。
“他在玄阳府,”温甫深继续说,“而且抓住史翰林的人也是他。”
傅玉泽瞥了一眼手上的书信:“所以你怀疑此事与他有关?”
温甫深道:“想必少卿看了手上的书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傅玉泽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详着手中那一沓书信。
良久,他开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温甫深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四年来,他一直对自己曾经的遭遇耿耿于怀。至于他的真正目的,或许需要少卿您亲自去探查清楚了。”
……
暮色渐深,堆满了晚霞的天空也渐渐平淡下来,没了颜色。
已经过了整整一天,顾云舒和荀慕之正向关押史翰林的府狱走去,二人虽是并肩行走,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程温韦和殷语跟在二人身后,自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到了府狱门口,温甫深和傅玉泽已经等候二人多时。
“哟,这么快!”顾云舒听傅玉泽说他会先去审问史翰林,没想到已经结束了。
“那是因为你太慢了。”傅玉泽翻了一个白眼。
温甫深在一旁解释:“顾副使下手有些重了,史翰林今天下午才醒过来。”
当时顾云舒只怕晚到一步荀慕之都会有性命之忧,只将他敲晕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顾云舒略过此事,问:“你们问出了什么?”
傅玉泽摇头:“他什么也不肯说。”
“看来我们的大理寺少卿的威信还不够。”顾云舒打趣。
“大理寺少卿又不是专门审犯人的,”在顾云舒面前,傅玉泽总是有些委屈,“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将目光投向顾云舒身后的荀慕之,却见荀慕之也在看着他,两道目光中都有探询的意味。
“那你赶紧去做,”顾云舒拍了拍傅玉泽的肩,随后又对温甫深道,“府主,我们就先进去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温甫深转身对傅玉泽行了一礼:“傅少卿,就先告辞了。”
府狱门前只剩下傅玉泽一人,他看了一眼荀慕之的背影,转身离开。
牢房里充斥散发着如毒液般腥甜的空气,嗅进肺腑中,让人有几分作呕的厌恶。
“没想到史老爷面上看起来刻薄,倒还是条汉子,”牢房外,顾云舒和荀慕之在史翰林牢门前站定,对他说道,“终究是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不如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或许还能免受刑罚之苦。”
温甫深方才已经和傅玉泽一起审过史翰林一遍了,现在进来,只是静静站在二人身后,看他们如何使法子。
史翰林坐在地上,见两位仇人都到齐,不怒反笑:“没想到是你们。”
“你想不到的还会有很多,”荀慕之说,“你只需告诉我们,谁派你来的淮安郡?”
史翰林紧盯二人,不发一言。
顾云舒抄起双手:“你可要考虑好了史老爷,刚才那位傅少卿不敢轻易对你用刑,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荀慕之亮了亮自己的手腕,一天一夜,那些红痕还没有完全消散:“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都有。”
“哈哈哈……”
毫无征兆的,史翰林低低笑了起来。顾云舒和荀慕之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皆是不解。
好一会儿,笑声才慢慢停歇,史翰林缓缓道:“你们也知道我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我又能知道什么?”
顾云舒:“你总会知道些什么。”
“譬如?”
“没有譬如,”荀慕之冷冷打断,“你清楚我们想要的东西。”
听罢,史翰林缓缓低下头,再次一言不发,整个人陷入沉默当中。
良久,就在顾云舒和荀慕之打算将他送往刑房时,听见他低声道:“你们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不如去宅子里看看,兴许那些书信还未被他们拿走。”
荀慕之顿时一惊:“你藏在了何处?”
史翰林冷哼一声:“你去了自然会知道。”
顾云舒和荀慕之再次交换一个眼神,立刻转身向府狱外走去。
“有些不对。”刚到府狱门口,顾云舒突然叫住荀慕之。
“有何不对?”荀慕之十分焦灼,显而易见的,他非常在意史翰林提到的那些东西。
顾云舒眉头微蹙:“为何傅玉泽审问了那么久他什么都不肯说,而我们没说几句他便和盘托出了?”
荀慕之看向她目光焦灼:“不就像你说的那样,反正都要遭受牢狱之苦,他说了还能免受刑罚。”他一刻也等不了了,抬脚便走。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顾云舒拉住他,“这可能是个陷阱。”
“为什么你总是疑神疑鬼?”荀慕之甩掉她的手,音量陡然拔高,“线索就在眼前,就算是陷阱,他们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但你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顾云舒没有丝毫退让,反而上前一步,坚定道,“你一心求得真相,正好中了他们的计!”
这是顾云舒第一次大声吼他,荀慕之一怔。不远处候着的程温韦和殷语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温甫深在一旁看着,虽然微微拧眉,但平静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片刻后,荀慕之回神,哑声道:“你真的不去?”
顾云舒未答,看向身后一直一声不响的温甫深:“我想,温府主也不会同意你……”
话音未落,她突然两眼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温甫深一惊,正要上前,却被荀慕之抢先一步,接住了顾云舒。
他虽没有武功,但任何人的身体都有薄弱之处,加上顾云舒对他并无防备,所以被他击中后颈晕了过去。
“抱歉了。”荀慕之看向怀里的顾云舒,眼底充满纠结之色。
“你这是干什么?”温甫深立刻上前,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逼视着荀慕之。程温韦和殷语从来没见过他们府主露出这样的神情,吓得浑身汗毛一竖,目光下的荀慕之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温府主,方才你也听到了,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荀慕之半抱着顾云舒,将她交给颤颤巍巍上前来的殷语,“将副使送回去,待她醒来后,我会亲自前去道歉。”
荀慕之转身,不惧温甫深利剑般的目光,正视他说:“温府主,还请您迅速派人前去史翰林的宅邸,捉拿一切可疑人物,我也会跟过去。不过十有八九会有人趁机前来劫走史翰林,他由你看守,如何?”
温甫深凌厉的目光稍敛,回答道:“好。”
他按照荀慕之的要求,立刻派遣了一批人前去史翰林的宅邸。荀慕之踢了一脚吓傻的程温韦,叫他也赶紧跟过去。人群四散开后,府狱门前重归于寂静。
温甫深站在原地,望向荀慕之离开的方向,双眼微眯,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眸子深不见底。
他转身回到狱中,遣散了狱内值守的狱卒,让他们在府狱四周加强巡视,以防刺客趁虚而入,随后来到史翰林的牢房门前。
“方才表现不错,现在你该走了。”温甫深打开牢门,对里面的史翰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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