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维谷
听到温甫深的声音,已经垂头睡过去的史翰林这才悠悠转醒,他抬眸看了一眼温甫深,说:“我不走。”
他稳稳坐在牢房里面,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也不知方才哪个值守的狱卒离开前熄了周围几盏灯,牢房附近光线昏暗,让温甫深有些看不清牢房里的状况。
此时温甫深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日的温柔随和,他眉宇微蹙、目光凌厉,威严之意尽显。
“为何?”
“为何?”史翰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呆在这玄阳府的府狱中安稳。怎么,莫非你是来杀我的?”
温甫深:“你又没有吐露半点消息,杀你做什么?”
“是吗?”史翰林不屑道:“只怕我回去以后,说不定哪天就会意外身亡了。”
他看向温甫深,却见温甫深那深不见底的眸子也在静静注视他,周身气息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那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等他们去你的宅子踩空,回来后你还是逃不过受刑,到时候你若是多说一个字,我就不会对你留手了。”
“这一切难道不该归咎于你吗?”史翰林说,“要不是你没有阻止荀慕之查到我头上,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
温甫深:“我知道他在查你,但我怎会知道他会突然去抓你?若不是你好赌成性,也早该离开淮安郡了!”
史翰林没有答话。
“荀慕之那边我已经有了对策,我会让他今后不再阻碍我们。”温甫深沉下声,“舫主用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室韦商人的身份。我们能让你在中原做大生意,便能随时收了你的命。”
算着时间,荀慕之他们也快回来了。温甫深转身向外踱了两步,回头道:“最后一次机会,考虑清楚。”
史翰林只是轻蔑一笑,身体纹丝不动。
温甫深冷哼一声:“这世上,总有不知好歹的人想要……”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猛地一惊、面色微变。
方才在牢房门口看不清晰,而现在他站的角度恰好有一束光照射进去,他能清楚的看见,牢房中史翰林那破旧的囚服下,竟是另一件完好无损的……官服!
温甫深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他回到牢房门口,牢中之人连忙向后退去,却被温甫深上前一把抓住,揭下了面上的□□!
面具之下,正是傅玉泽带来的几个手下之一——栾顺!
“方才表现不错!”栾顺口中发出史翰林的声音,嘲笑道。
温甫深顿时反应过来,想必真正的史翰林,早在方才他跟随顾云舒出去时就已经被调换了!
温甫深勃然变色,怒目横眉。他将栾顺重重扔在地上,可等他转过身后,一把长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指向了他的脖颈!
“没有让你失望吧,温府主?”
剑尖的寒凉直逼喉咙,温甫深看清眼前人后,浑身动作一滞。
方才他亲眼看见被荀慕之敲晕过去的顾云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身后,牢房里的一切都被她都已经在暗处看到了。
“……是你。”温甫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如何,云姐?”栾顺声音又变回了自己的模样,颇为骄傲道,“我说过我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没骗你吧?”
“不错,算是见识到了!”顾云舒夸赞他,“可你的声音……”
“这就是另一门易声之术了……”
埋伏在牢房里的不止顾云舒一个人,都是傅玉泽的手下。几人上前将温甫深绑了押出去,已经有人在大门外等候他。
荀慕之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神情淡然地注视着温甫深,深邃的眸底一片风平浪静,全然不似方才和顾云舒表现出来的那样焦灼不堪,而他身旁是完全没有搞清状况的程温韦和殷语,他们看向被绑住的温甫深,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荀慕之没有去史翰林的宅子,只是演戏给温甫深看罢了。
计划还算成功,顾云舒不由向荀慕之投去一抹微笑,却恰好对上荀慕之看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荀慕之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嘴角隐约勾起了一抹弧度。
“温甫深,”荀慕之收回目光,将温甫深那天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有些蠢。”
温甫深十分淡然:“你早就知道了?”
“也不是很早。”
“你是如何发现的?”
“猜的。”荀慕之随意敷衍,他不是很想告诉温甫深。
其实那日在典库中发现卷宗有被撕毁后,荀慕之就已经开始怀疑起他。典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至少荀慕之还是玄阳府府主的时候,从来不准任何人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进入。到了后来,能够随意进出典库的只有温甫深,或是经过他授意的人。
之前在前往桐陵的路上碰到温甫深时,荀慕之也对向来讨厌的人多了几分留意。那条路只通往桐陵,再往前走就出了淮安郡,来回至少需要两天,温甫深当时只会是正好从桐陵回去。
他去那样一个小村子做什么?能够吸引玄阳府府主的,恐怕只有奚府了,但至于为什么他会和史翰林有关系,也是荀慕之想知道的。
温甫深被敷衍也不恼,侧头看向身后的顾云舒,语气随和与平日别无二致:“他是猜的,你便信了?”
顾云舒:“至少他猜的是对的。”
她相信荀慕之,哪怕是欺骗,从她来到玄阳府找他帮忙开始,就一直如此。
“所以你们便配合着演了我一出?”温甫深低低嗤笑了一声,“现在想来,方才你们倒是有很大的破绽。”
顾云舒用剑面拍了拍他的肩:“温府主,事后诸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老实说,她很喜欢温甫深这个人,实在满足了她对好上司的一切幻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同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昨晚荀慕之告诉自己他的猜测时,顾云舒半天不敢相信,还以为自己是真的醉了。
温甫深:“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中你们的计?”
顾云舒:“为什么?”
温甫深叹了口气,眼中有不甘,又似乎交织着不忍:“还不是因为你啊……”
“少废话,你口中的‘舫主’是谁?”荀慕之语气冷漠,十分不耐地打断了温甫深想要对顾云舒说的话。
“你不是会猜吗?那你猜猜看啊?”温甫深将荀慕之的话也还给了他。
“……”荀慕之抿了抿唇,温甫深一定不会轻易招供,还要等之后想办法审他。
见荀慕之沉默,顾云舒问:“你为何要伪造证据陷害荀佥事?”
温甫深平静道:“我何时陷害过他?”
荀慕之在不远处紧盯他的一举一动,他这般平静,一定留有其他退路。
顾云舒:“你去找过傅玉泽,还要装作不知吗?”
温甫深:“我的确不知。”
“但是我知道。”
傅玉泽自远处缓缓走来,身后还带着那几位大理寺来的手下,温甫深神色微变。
“温府主,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表里不一的人。”傅玉泽说,“你这是玩弄我们的真心啊!”
顾云舒和荀慕之同时眼皮一跳,昨夜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脑海中。
面对如此仗势,温甫深自嘲地笑道:“我倒真是小瞧你们了。”
他小瞧了傅玉泽与顾云舒的关系,连他们二人密谈之事,他也会告诉顾云舒。只怕史翰林下午才醒来也是荀慕之动的手,为的是留出时间让他们商议如何对付自己。
傅玉泽质问道:“是谁给了你好处?”
温甫深未答。
想必他也不会坦白,傅玉泽上前一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大声宣道:“温甫深知法犯法、监主自盗,从此刻起除去玄阳府府主之职,明日由我亲自押送至大理寺狱!”
宣罢,周围有手下立刻散开,有三人上前要为温甫深戴上镣铐,原先押住温甫深的几人撤开,顾云舒也腿到荀慕之身边。
荀慕之眉宇微蹙,看向四周那些散开的人,突然抓住顾云舒的手臂,警觉道:“不好!”
“你又猜对了。”人群中,温甫深那双阴沉而危险的眼睛盯向荀慕之,冷冷道:
“动手。”
话音刚落,离温甫深最近的几人突然拔剑,袭向三个准备为他带上镣铐的手下。不过他们并没有下死手,只是用刀柄将那三人偷袭敲晕,接着给温甫深松了绑。
同时,周围玄阳府手下中也有人拔剑袭向身边的“同僚”。大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会对自己下手,顿时有部分人被击中倒地不起,失去行动能力。余下人立即拔剑反击,场面十分混乱。
顾云舒长剑一荡,扫开迎面冲上来的两人,随后用空着的左手揽过一旁的荀慕之,荀慕之顿觉勾着自己腰的手猛地一用劲,身旁女子搂着他向后跃出战圈。
顾云舒要保护荀慕之难免无法兼顾好四周,她只好将荀慕之放下,腰间环绕顿时一松。
对方人数不少,一人悄然潜至顾云舒身后,抬剑便要袭向顾云舒后颈,荀慕之没有犹豫,抬手放出袖中暗箭射中那人手臂,使他的动作滞了一瞬。
顾云舒其实注意到了这人,只不过在回头看向荀慕之后却骤然大惊:方才荀慕之只顾着帮她,并未注意到自己身后有另外一人袭来!
顾云舒旋身一脚踢开身后偷袭的人,快速扑上前,一把勾过荀慕之的腰躲开,就像方才那样。他的腰劲瘦有力,一勾就能完全揽在怀里。
顾云舒走神了,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是荀慕之顺势揽过她的肩将她扶稳站好。
二人已经落地,顾云舒的手还没有放下来,她笑着理了理他被吹到自己脸前的几缕青丝:“怎么只想着帮我,连自己都不顾了?”
荀慕之这才想起推她:“还废话,他们的目的是掩护温甫深离开,再不去荀慕之就要逃了。”
顾云舒向混战中望去,方才温甫深的人因为偷袭占领了上风,但傅玉泽带来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以少敌多也很快扳回局面,但温甫深在他们掩护下已经走远。
顾云舒将荀慕之交给刚刚打趴下两个的敌人的殷语:“保护好荀佥事。”
耳边传来破空之声,荀慕之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急掠而过,待他看清时,只见顾云舒已经远去,携着凌厉的剑气袭向温甫深,想要将他一举拿下。
顾云舒欺进温甫深身后,借助腾空之的力道,剑气挟着拘风捕影之势刺向温甫深的后颈。如她所料,温甫深拔剑回身,挡开了这一击。两道劲风相撞,顿时激起一圈飞沙走石。
顾云舒带着擒获温甫深的目的,几乎是全力以赴。她身形翩若惊鸿,只见残影闪过,剑气如虹。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温甫深的身法同样快得只剩虚影,刀光剑影你来我去。远处观望的荀慕之,深深蹙起了眉。
无论顾云舒如何进攻都无法伤到温甫深分毫,甚至连破开他的剑招都做不到。顾云舒在心底惊愕,没想到温甫深竟如此深藏不露,这么多年了,她头一次遇到这样令她难以撼动的对手。
她的面上尽量稳住神色,内心却早已乱如麻。她好几次下的杀招都被温甫深轻而易举地化解。她已经明白自己为何久攻不下,因为温甫深,知晓她的剑法!
顾云舒脑海中开始思索脱身之策,不料温甫深身形陡然拔高,腾空一剑向顾云舒当头劈下,而顾云舒脚步没有站稳,无法避开,只好横剑格挡。然而温甫深只是虚晃一招,真正的攻击在他的脚上。顾云舒又连忙以左手握拳横肘护住胸口,可惜脚下不稳,被温甫深踢中向后退了几步。
“云姐,我来帮你!”
身后,傅玉泽大喝一声,凌空跃来,拿着长刀就向温甫深当头劈下去。
温甫深正想乘胜追击顾云舒,见状脚步一顿,向侧方一跃躲开傅玉泽。有了傅玉泽的加入,局势不再一边倒,顾云舒甚至觉得隐隐有压过温甫深的趋势。
“云姐,我也来帮你!”栾顺的声音也从身后传来。
“云姐别怕他,还有我!”
……
温甫深的手下全部被制得死死的,几人一个接着一个赶过来支援顾云舒。这下,温甫深那波澜不惊的脸上总算漏出一丝焦灼。饶是他再厉害,六个人,六把刀剑,除非他也长六只手,不然怎么防得过来?
远处,荀慕之见顾云舒脱险,长长舒了口气,他的目光四下搜寻,在寻找着谁。
“程温韦你到底死哪去了!”荀慕之暗暗骂道,每次在最需要他时却不见踪影。
他正打算问问旁边的殷语,却蓦地想到什么,面色突变,猛地一惊。
在顾云舒到来之前,是程温韦在为他搜集线索,可是四年里,所有调查的结果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案子,关于他想知道的真相,几乎没有一点进展。
想到那天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温甫深似乎最近开始对自己有了敌意,而程温韦也是最近才开始无缘无故的在关键时刻失踪。
为什么他仅仅靠着顾云舒,短短几日就能成功查到温甫深,又能一次就成功抓获史翰林?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瞎猫碰不上死耗子,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故意将他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原来如此。
荀慕之想明白了,如果说温甫深与当年谋害自己有关,那么程温韦也是温甫深的人,从他一开始留在自己身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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