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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燕使


靖平二年就在令元贺头疼的赤云之乱和燕使将至的繁杂事务中如期而至。

        他曾经看不起元恪,认为元恪少年心性,缺乏谋略与手段,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只能误国。他自忖出身不输元恪,而又过而立之年,无论是心智还是头脑都远胜于元恪小儿。

        可如今坐在这位置上,才知乱麻如许,不可妄斩。

        就拿燕使的事来说,元贺当然明白燕国没安好心。

        赤云的阵地夹在周、燕、赵三国之间,难免有摩擦,而赤云从未宣布自立为王,在外人眼里依旧是周人,所以周人打了燕人,燕国就借着这个理由“讨回公道”。

        但赤云军本就自身难保,真的会主动挑衅燕国吗?

        元贺看透这只是燕国的片面之词,心里算盘打得响。

        此番协商,一来先稳住燕国,以防燕突然出兵骚扰边境城池;二来要是能两国友好结盟,解决一方边患,自己这龙椅就坐得更安稳;三来若是与燕国谈妥,让对方举证赤云入侵燕地,那么自己就有灭掉赤云的理由。

        正月过后,大燕使团进入周境,鸿胪寺1的寺卿与少卿率队领禁军千人前往边境迎接。

        燕派出皇子出使,大周礼尚往来。

        二月十六,春寒料峭,燕使团终于在鸿胪寺和禁军的护送之下抵达了大周都城盛安。同日,元贺在麟德殿设晚宴,为燕使接风洗尘。

        ——

        盛安城内热闹被燕使团的到来点燃,而公主宅如同常日一般,仿佛置身事外。

        自从谢雪安成为元衡的谋臣之后,她偶尔会伪装成为花匠进入公主宅与元衡商议。

        “直至今日,我能打探出来的豫王身世背景都极为有限,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好似是横空出世一般,”谢雪安说道,“但燕帝能让他带队出使大国,说明此人不可小觑。”

        “燕国山高路远,要想摸得清,确实要费些功夫。”

        元衡抿了一口暖汤,又说:“按照常理,儿子封王,生母应当能在后宫中晋升位份,再不济也有赏赐。但就目前燕国告知天下的文书中没有提及半分,赵无求的生母很可能只是一个无名女子,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元衡放下汤碗,一叹:“又是后宫中的一个可怜女人。”

        “燕帝派出了默默无闻的庶子出使,只怕对此行所能谋求到的利益也不甚看重,否则就派圆滑老道的能臣了。”

        元衡听完便说:“大概只是探个虚实。赤云之乱本与燕国没有什么相干的,赤云夹缝求生,为什么还要去招惹燕国呢?解决赤云之祸只是借口,燕国知道大周换了皇帝,想来探探情报,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如果周燕交好,对于燕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假使燕和老仇人赵国交战,周中立,燕就不会腹背受敌。”

        “至于派个皇子,万一他在大周境内有个三长两短,燕国就有理由找大周割地赔款或者兴兵而来了。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估计在宫里也见不到父皇几面,要是能换个半壁江山,那燕帝只能含泪纳之了。”

        元衡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尽是讥讽的笑容,他燕帝宫妃无数,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庶子?

        谢雪安听闻心中微寒,她知道她们这些所谓的四姓高门的女儿大多时候都是联姻的筹码,没想到再燕帝眼里,儿子竟也不算什么。

        “既然皇子出使对大周而言这样危险,为什么陛下还接受了商议的建议?”

        “那是因为元贺生性贪婪。不过,燕帝难道就不贪么?总以为能从对方手上捞好处,如果借此谋得周燕边境稳定,那元贺就能全心全意处理赤云和北赵。”

        “我倒不认为他是真的想招安赤云,那群人举过事,还闹出这么大名堂,他对这些人的忠诚度是极为怀疑的。招安只不过是缓兵之计,那时他刚刚登基,务必要朝野内外平稳过度,不便动手罢了。”

        谢雪安细细思量,赤云之乱的起因是当地官员作恶多端,这一点如今已经天下皆知了,贸然出兵只怕背负骂名,会让百姓觉得朝廷是在包庇歹人。而燕国要是出言指责赤云扰乱燕境,那到时候赤云的处境就不同了。

        “殿下今晚赴宴,可有什么打算?”

        局势复杂多变,谢雪安心中愁乱。但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发现元衡远比自己想象要更沉稳善谋,在她还没有头绪的时候,元衡心中就已经有大略。

        她还需要磨练,还需要成长,才能做元衡身边的能臣与良臣。

        “如今的火还烧不到我身上,且去见识见识这位大燕豫王。”

        谢雪安没想到元衡一语竟成谶,很快大周的文肃公主就不得不陷入风暴中心。

        ——

        麟德殿是明光宫中专门用作宴饮群臣、召见来使的宫殿,它东边就是风景如画的小瀛洲。

        夜幕时分,小瀛洲中特意下了几艘点缀满灯笼游船。从麟德殿上望去,画舫漂游在波光之中,星火莹莹然,美不胜收。

        这点巧思,足见皇帝对此次接见来使有多么看重。

        酒过三巡,宴会开始时那些乏味的客套话都已经被抛到脑后,周朝帝王与官员与燕国使团在笙歌舞乐之中相谈甚欢,似乎预示着两国邦交的良好开端。

        元衡看着宴会进行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

        “公主请留步。”

        出了殿门,乐器弹拨奏出的妙音仍缥缈绕梁,音韵协奏之中,她突然听到有人唤她。

        声音清亮,字字有如玉振,是燕国豫王。

        赵无求在宴会之上,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与元贺的应答之间颇能见其八面玲珑。

        只不过他为什么要找自己?

        走在连廊上的元衡停步,转过身。

        昙影见势站到元衡身后,悄悄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心想长廊至少虽有禁军守卫,但十五步驻两人,若是赵无求有什么企图,自己要及早应对。

        元衡偏过头示意她:禁宫之中他不敢造次,何况初入大周就敢任意妄为,那两国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不知豫王有何见教?”

        元衡并未行礼,皇子与公主本就是平级,而对方是燕国皇子,她更加不可能示弱。

        赵无求迎风走来,他姿容清逸,风骨俊茂,身着雪白裘衣,纤尘不染,上身用纯白的貂皮聊做装饰,点缀他朗朗风姿,使人见之难忘。

        他走上前来,微微躬身以表礼数,随后一招手,命侍从拿出一方金匣。

        长廊上宫灯如昼,那金匣表面描画着精致的花纹,一看就非比寻常。

        “无求知道公主殿下见惯了这些匠气横生的器物,但只求公主不要嫌弃,还请见一见这匣中之宝。”

        赵无求五指纤长白皙,轻轻扣开金匣。

        霎时一阵幽芳四溢,那股香气清新怡人,仿佛令人置身于深谷飞泉之下,栖身于清露幽兰之侧。

        但元衡与昙影警惕性极高,她们微微动了身,占据了上风的位置。

        “此为‘凝玉膏’,以天池水化入仙葩、玉石,取天地之精华,历经九九八十一日,方可制成此物,有舒颜化痕之用。还请公主殿下笑纳。”

        如果话说得不夸张,那么说明至少三个月前,赵无求就已经盯上自己了。

        元衡脸上是客气的微笑,但那一股讽刺最终没有被她的假笑藏好。

        “豫王是觉得我脸上的疤痕有碍观瞻了?还是觉得女人失去了容貌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呢?”

        话锋直指,毫不客气。

        讨好即将变成争执,并不在赵无求的意料之外。他心仪的女子怎么能因为容貌受损而哭哭啼啼?

        他赵无求想要求的姻缘,对方定然不能是寻常庸碌之辈,要不然怎么帮助自己完成大业?

        眼看着要起摩擦,豫王的一位侍从便与身边驻守的禁军说,自己初入明光宫,被高大的宫室迷了眼,如今夜里风寒想为豫王殿下拿来披风,怕迷了路,还请禁军随同前往。

        禁军曾受到吩咐,面对燕使不可怠慢,于是禁军就这样被支开了。

        赵无求心知元衡不能被轻易迷惑,便单刀直入。

        “公主殿下的智慧永远如明月一般皎洁,使人注目。容颜弹指老,而明月亘古高照。”

        “豫王把人支开,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么?我儿尚年幼,又病气缠身,可要早早会去照顾。”

        “公主的容颜是为幼子求情而折损,但公主求得一时,如何求得了一世呢?无求知道公主与崔舍人有婚约在身,但时过境迁,如今公主与崔府皆按下不提,可见并非良缘。公主出类拔萃,美名远播,无求心仪多时。无求斗胆求公主青眼,缔结良缘,修秦晋之好。”

        白衣男子容颜如玉,仪态端方,砒-霜鸩酒被他的花言巧语矫饰,听起来就像山珍海味了。

        他觉得崔纯无法保护公主,才使公主遭此劫难,如果换成自己,那公主就有“一世安稳”了。

        “哎呀呀,我都快二十六了,膝下又带着个孩子,如今竟然还能成为年少有为的豫王殿下眼里的香饽饽?”

        女子十五岁及笄,二十五岁那可是人老珠黄了。

        女人,最好永远年轻,永远漂亮,呵。

        笑声自风中而起,元衡已经看透了赵无求的心思。

        一个无名庶子,即使知道出使前路杀机四伏,甚至父亲也不介意自己身死,依旧坦然前往。

        只能说成功的果实太诱人。

        成功出使,一来为自己增加声望,甚至能拉拢一批大臣为自己效力;二来能有机会与公主联姻,借助周国的实力发展自己,同时让公主给他出谋划策。

        在他们眼里,妻子可是最忠诚可靠、最不求回报的谋臣。

        看看贺兰善,她机关算尽,将丈夫推上王座,但自己竟然只得到这样的结果,连区区的皇后之名都要与人平起平坐。

        元衡抬手将风吹散的鬓发拢到耳后,含笑不语,以为置身事外,没想到自己才是中心人物。

        “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赵无求背手而立,远眺小瀛洲中的画舫,似有所思,“公主心性坚定,足智多谋,小小的公主宅又怎么困得住殿下呢?”

        “昔年开府,应是公主大展宏图之时,可谁又能料到遭人陷害,蹉跎至今?追根究底是大周朝堂无容人之量。”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2”

        “百花何日开,自有春神定。”元衡笑得敷衍,说罢动身离开。

        赵无求尽管身上的礼数在周全,待人再恭敬,心中却十分高傲。他认为自己回到燕国一定能成为皇帝,还能给元衡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此次来做诱饵,让元衡答应与他联姻。

        等着别人上位再受照拂,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一争高下?

        眼见人要走,赵无求便放出杀手锏:“公主难道不想做一国之母?只待山河做聘,二圣临朝,你我就是天下的主人。”

        “你们男人觉得对女人最大的赞许就是要娶她为妻么?最大的奖励就是做一国皇后吗?”

        她的母亲是皇后,她的挚友也是皇后,她亲眼看着她们在这个位置上煎熬度日。

        成为皇帝的妻子,已经是活在这个世道下的女子所能达到的最登峰造极的高度,可是依旧身不由己,度日如年。

        “我如今只求平安顺遂,豫王殿下想要天下,不应该找我。”

        “我还想提醒豫王,口无遮拦是很难办成事的。”

        “公主难道以为,无求眼里的公主是可以随便戏弄的么?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以显诚意。”

        赵无求在听到元衡的暗暗不满和指责之后,不怒反笑,依旧温和解释。

        打脸还能笑着接,看来他当真是能屈能伸啊。

        “豫王也是在宫中长大,怎么会不认命呢?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做什么样的事,安安分分,才能活下去。”

        元衡话中带着哀戚与无奈,以及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他以为她见识过大江大河就无法再容忍置身于池塘,可是她告诉他命局已定,为了孩子和自己的命,她不再投身于湖与海。

        赵无求目送着元衡渐行渐远,恰是此时他的侍从拿到了披风披上。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在冷风中眉头轻皱,公主不同意难道他就束手无策了吗?

        天底下又有几个公主自愿和亲?要是她们的不乐意当真有用,那青史上那些促进两国邦交的和亲公主又是从何而来?

        赵无求舒展愁眉,又恢复了朗月清风一般的微笑,转身往麟德殿走。

        公主不乐意,皇帝未必不乐意。

        注释1鸿胪寺: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设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从四品上。

        注释2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出自黄巢《题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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