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迢迢徒入梦
御书房。
“荒谬！”宣怀帝将奏折往桌案一拍，沉声道：“朕倒不知，为了此事你们竟这般并力同心？”
下首跪着的王慨、李逊和庾贵妃皆垂首低眉，默不作声。
“难不成朕的圣旨不管用了吗？”
“陛下息怒，老臣只是不想因陛下一念之差毁了两个孩子的婚姻。昨日陛下才见小女一面，今日便下了赐婚圣旨，陛下未免过于仓促了些。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啊！”王慨恳切道。
“五年前，朕赐婚王大郎之时，你也这么说；三年前，朕赐婚王二郎之时，你也这么说。最后，他们不都是相安无事吗？王慨，这几年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宣怀帝冷哼一声。
王慨叩首道：“老臣惶恐，几年过去了，老臣以为陛下也该收收性子了。从前之事既然木已成舟，不提也罢。可眼下之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老臣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想为她争一争。”
“你是在怪朕不讲人情、不通情理吗？”宣怀帝声音低沉，“王慨啊王慨，你这是在逼朕！”
王慨道：“老臣不敢。”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宣怀帝微哼，似是嘲讽。
庾贵妃终于开口道：“陛下，妾身也有此意。陛下昨日才召见那王家女，今日便赐婚了，实在颇有不妥之处。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三思而后行。”
宣怀帝招招手令她站起来：“连爱妃也觉得如此吗？”他忽然朗声一笑：“从前你们两家不对付，如今为了一个赐婚都来求朕，真是令朕开眼了。”
庾贵妃面色青白相接，反观王慨，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庾贵妃娇嗔道：“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妾身也是为了我们的翊儿着想。”
宣怀帝但笑不语，这时一个小黄门进来通报道：“启禀陛下，武陵王求见。”
“哦，翊儿也来了？”宣怀帝挑眉，摆摆手示意小黄门：“快宣。”
小黄门应下一声就出去了，不过一会儿，燕翊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先是给宣怀帝行礼，而后才道：“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宣怀帝抬手：“不用多说，是为了赐婚之事而来的吧？”
燕翊点点头，叩首道：“陛下圣明。微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宣怀帝话头一噎，燕翊请求退婚似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手抚摸着御座，沉思片刻才道：“连翊儿也不愿吗？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怪朕乱点鸳鸯谱咯？”
“老臣/微臣/妾身不敢。”
宣怀帝没有说话，下面之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的小黄门又进来了，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东海王求见。”
“又来一个。”宣怀帝拍了一下御座的扶手，道：“宣。”
燕序一进来就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他不紧不慢地上前作揖，笑嘻嘻道：“今日皇兄的御书房可真是热闹。”
宣怀帝皱眉，瞥他一眼道：“没个规矩。”
燕序也不理他，继续道：“让弟弟猜猜，大家来此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吧。”
宣怀帝揉了揉眉心：“算你聪明。怎么，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是为这事来的。”
燕序笑意不减：“知我者莫若皇兄也。弟弟想求皇兄收回成命。”
“此事与你无关，你来掺和什么？”宣怀帝反问一句，伸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人，道：“你看这里还不够热闹的吗？”
“皇兄此言差矣。其实此事也与弟弟有关。”燕序收了笑意，看了眼王慨，道：“听闻王司空家的幺女秀外慧中，天生丽质，弟弟想与她结成秦晋之好。”
“胡闹！”宣怀帝呵斥一声，沉声道：“你存心气死为兄不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赐婚后才来。”
“皇兄息怒。”燕序微微弯腰，道：“弟弟知道皇兄想找儿媳妇心切，可弟弟不知皇兄动作竟如此之迅速。弟弟这才回京几日，还未来得及跟皇兄说明，皇兄就已经下了圣旨了。”
“就你会说，油嘴滑舌。”宣怀帝瞪他一眼：“前几日朕问你是否有成家之意，你说孤家寡人最好。如今怎的又想成家了？”
“啊，那日弟弟回去之后想了想，弟弟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燕序面无表情道。
宣怀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京城这么多女子，为何偏偏是她呢？别的女子不成吗？”
燕序看了燕翊一眼道：“这个问题，想必皇兄问问翊儿，他会有更好的答案。”
宣怀帝摇摇头道：“朕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么皇兄是同意了？”
“当然——”宣怀帝尾音一转：“没有。”
他站起来，看着台阶下的几人，道：“朕意已决。你们都回去吧！你们一个两个的，闹得朕心烦。既然你们都来求朕，朕偏偏不让你们如意，都退下吧！”
宣怀帝甩袖离开，留下各有所思的众人，其余暂且不表。
燕翊走后，窈君就回了王府。
直至夜幕降临，门外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仍不见王慨回来。窈君左手捏着右手的掌心，忧心忡忡地站在大门口徘徊。
约莫再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之中。
王松一面扶着王慨下车，一面骂骂咧咧道：“皎皎你说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下那么大的雨还跪在御书房门口，若不是我今日有事经过那里，我都不知道他还没回家！”
王慨毫不客气道：“若不是你拖着我回来，我还能跪上个三天五天！”
二人进了屋檐底下，窈君上前扶住王慨的另一边，双眸微红：“阿耶你真傻。”
听到三兄说王慨跪着，她就已猜到，定然是退婚不成，是以阿耶才……
王松附和道：“可不是，明知圣人心如磐石，不可转也，还去跪着，这不是傻是什么？”
窈君含泪道：“阿耶不必委屈自己，其实嫁给武陵王也未尝不好……”
王慨转头看她，双目浊浊：“说什么傻话！你不必委曲求全说这些话来框我。”
窈君吸了吸鼻子：“可这就是我们的命……”
屈居人下的命。
哪怕你家世显赫，仍然逃脱不过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他一句话，就可决定你的一生。
王松见他二人如此，缓和气氛道：“什么命不命的，眼下良辰吉日仍未定下，我们也不必杞人忧天。在完婚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王慨悠悠一叹，他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但愿如此。”
寂寂长夜，窈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难不成……真的嫁给燕翊？
可是……怎么能够？怎么可以？
王窈君，那些几欲疯狂的折磨，那些备受凌辱的记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你真的能忘记吗？
她闭上双目，前世仿佛昨日重现，历历在目。
彼时她已经怀上燕翊的孽种，被困在华美的金屋里，庾贵妃，不对，那时已经荣升为庾太后的庾氏前来找她。
“得亏翊儿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不然我还不能进来看你呢。哼，他竟然连我这个母亲都拦着。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的，竟将翊儿迷得神魂颠倒，不惜与大臣反目也要立你为后。”
庾氏的红唇一张一合，仿佛一条毒蛇正在吐着红芯子，她冷声继续道：“你这个罪臣之女，凭什么能母仪天下？”
窈君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词，无精打采的眼神终于发出一丝光亮：“你说什么？什么罪臣？”
庾氏冰冷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在看一个怪物，而后她呵呵一笑道：“也是，翊儿将你保护得这般好，有些事肯定没有跟你说。”
她凑近窈君，一字一句道：“王慨一族，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其罪当诛。罪臣王慨，削官褫爵，家产抄没，处极刑；罪臣王枫、王檠、王松与同罪，其余王氏诸子流放充军；王氏诸妻女贬为奴籍，充官妓。”
“不可能！你骗我！”窈君听到一半之时早已清泪两行，她激动地说道：“燕翊他分明告诉我，只要我好好听话，他就会放过我的家人！”
“知子莫若母，他自知对不住你，又如何肯告之你实话呢？”庾氏看着她抓狂的模样笑出声来，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如坠冰窖：“你的家人早早地下了地府等你，可是你却还在人间苟且偷生，享尽荣华富贵，多冷血啊——”
庾氏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唇角微扬，继续补刀道：“你是王氏的耻辱，你是枉顾人伦纲常的贱人——你是翊儿的皇婶，你怎能怀上他的孩子呢？别否认了，我看你就是为了当上皇后才勾引翊儿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窈君抱着头急促地叫着，她不敢接受这个血淋淋的真相，精神错乱之下她撞柱而死，了此残生。
再睁眼，她又回到十四岁这年。
她本以为，重活一世可以避开燕翊这个宛如阎王的人，却未料到仍是躲不过圣人的一道圣旨。
老天爷令她重生，给了她一丝希望；可眼下却又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将这丝希望狠狠踩碎。
窈君无声地流泪，两行清泪没入耳边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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