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惟道独尊清天下
长安城有两座皇家宫殿,分别是大兴宫和大明宫。两座宫殿相邻而立,距离非常近。
大兴宫原为隋朝皇宫,坐落在长安城中轴线的北端、大明宫的西南面。
它建在长安地势最低的一块洼地上,每当夏日雨季来临,大兴宫里潮湿燥热,不适合长期居住。高祖皇帝退位之后,太宗皇帝为表孝心,决定在龙首山九一高地,给他修建一座避暑行宫。
龙首山位于长安东北,山脉自长安西南的樊川一路北走,横亘六七十里,被誉为八百里秦川的关中龙脉、天下之脊。站在这里,长安城可尽收眼底,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连绵不断的终南山。
工程刚开始没多久,高祖皇帝驾崩,这座宫殿的建造也随之停了下来。直到龙朔二年,李治天皇命司农少卿梁孝仁重启了大明宫工程。
第二年,大明宫基本建成,李治迁入大明宫执政,自此,这里成了大唐王朝最重要的视朝听政之处。每逢朔望之日,他会移步大兴宫会见群臣;遇登基、殡葬或告祭等国家大典,也会移于大兴宫进行。
李治听说叶法善天师已经入京,撑着病体,在大明宫宣政殿接见了他们。
他身形高大,剑眉朗目,隆准高鼻,八字须,一缕短须垂于燕颔。头上一顶漆纱幞头,身着赭黄色捻金满地日月纹圆领袍衫,腰束九环带,脚蹬玄色六合靴,端坐在龙榻上。
“福生无量天尊!”叶法善天师走到御前,叉手行跪拜礼,“微臣多年未见到陛下,心中甚是挂念!今日应召得见,咫尺天颜,雄姿英发,依然不减当年!”
“依稀记得,叶卿离开长安,已有十三载了吧?”李治走下大殿,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着,“朕患病多年,早已霜发斑驳,只是被这漆纱笼冠遮住,看不见罢了。倒是你,这么多年,没长一道皱纹,没白一根发丝,依然是一副神仙面貌!”
“微臣已到耳顺之年,无所违碍于心,皓首苍颜是迟早的事。”
“叶卿素有神仙之名,哪有这么轻易老去呢?”李治粲然而笑,“朕还得感谢你将叶法师推荐到宫中,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朕的风眩症大有起色,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那是师叔的功劳,微臣不敢冒功!”
叶静能法师道:“侄儿,陛下原本计划公主大婚后,马上启程回东都洛阳颐养圣体,听说你来了长安,特地推迟了行程。”
“感谢陛下厚爱!”叶法善天师听了,急忙叉手作揖,“臣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由于时间紧迫,臣尚未淬炼成护国圣剑,请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
“此事不急,宫中不能淬炼兵戈,等到日后再说吧。”
君臣相见,叔侄相见,自是欢喜,有说不完的话。
当晚,李治在麟德殿举行了一场宴集。
…。。
席上,高朋满座,鼓乐齐鸣。叶法善天师环视四周,除了师叔、程务挺、薛元超等人,并没有几个相识的老面孔。座上侍中裴炎、中书令崔知温,还有一众人叫不上名字的官员,都是活跃在朝中的新臣。
他侧目低语,问同坐一桌的叶静能法师:“师叔,今日席上没有见到天后和太子殿下。”
“公主新婚,天后殿下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能出席。原本,陛下也请了太子和太子妃赴宴。但太子妃韦氏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所以没来,只有相王殿下应邀出席了。”
“哪一位是相王殿下?”
叶静能法师向御座下方悄悄一努嘴。
纱帘低垂,半遮半露。叶法善天师依稀看见一位男子,面容清瘦,净白无须,发束漆纱远游冠,插了一根黑犀骨顶簪,一袭素雅的芦灰色水波纹袍衫,腰束玉扣鞶带,蹬一双羊皮短靴。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多余的配饰,去衬托他的俊秀之貌。
相王李旦是天后幼子,太子李哲的同母胞弟。叶法善天师离开长安时,李旦大约五六岁,只记得他温恭内敛,见谁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相王殿下刚到舞象之年,未行冠礼,为人处事十分低调,不喜欢朝歌暮弦、飞鹰走马,太子殿下数次邀他出去玩,他从来不去。到长安这么久,师叔从未有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
叶法善天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李旦久久都未举杯动箸,也不与人交谈,流露出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和忧郁气质。
酒过三巡之后,李治想起了薨逝太子位的李弘和关押在秘所的李贤,心中哀伤不已,不知不觉竟然泪下两行。
全场肃穆,众人静静地看着他的泪水从青筋隆结的指缝中洒下,滴滴都是痛心入骨。
李旦无动于衷,依旧默默地坐着。也许,他在痛恨自己的父亲,身为一国之君,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
李治天皇的第一任太子李忠,为宫婢刘氏所生,非嫡非贵,惨遭废黜,改封为梁王。显庆五年,又废为庶民,迁居黔州。麟德元年,右相许敬宗受武照天后指使,构陷李忠与宰相上官仪、内给事王伏胜谋逆,李忠被赐死在黔州居所。
显庆元年,天皇五子,天后长子李弘被立为第二任太子。上元二年,李弘随帝后出行东都洛阳,不幸猝死于洛阳合璧宫绮云殿,年仅二十三岁。
李治悲恸欲绝,追封其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仪礼,厚葬于恭陵,配享太庙。随后,沛王李贤被众臣推立为第三任太子。
李贤和李旦一起在宫中长大。那时候,李贤对小他七岁的李旦格外照顾,教他识字,读书,骑射、蹴鞠,亦父亦兄,亦师亦友。在他立为太子之后,日理万机,还不忘辅导他的功课。
李贤的性格任性刚烈,处事果断有胆识,且不为旧礼所拘。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跌倒了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李旦觉得,李忠和李弘都是死于太仁慈,二哥李贤的锋芒多刺,应该能为他披上一件结实的铠甲。
…。。
没想到五年后,二哥李贤照样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他的人生轰然落幕,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三哥李哲被推为太子之后,兄弟俩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担忧。
程务挺将军见状,急忙劝慰道:“陛下,孝敬皇帝在太子位时,慈惠爱亲,仁孝闻于四海。不幸遇难,陛下几度追怀哽咽,父子情深,普天百姓俱痛也。斯人已去,还请陛下不要过于哀痛!”
叶静能法师道:“新太子殿下,仁民爱物,心怀天下,这是大唐之新福。请陛下节哀!”
叶法善天师也好言劝慰了一番,并说了括苍神人传太上之命,令他辅佐大唐天子一事。李治天皇听了,才转悲为喜。
“太好了!玄元下降,紫气浮天,灵飞太鹤山洞天。陇西李氏之家得其庇佑,已经几百年了。朕很久很久未听到如此激动人心的消息了!”
李治因常年风眩头重,视力模糊。但此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激动的光华。天地共尊的太上老君显圣人间,亲自为大唐王朝的兴盛点兵点将,李唐王室作为神仙之苗裔,得到上天庇佑,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隋末,四海鼎沸。隋失其鹿,天下群雄争相逐之,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滚滚而起。
大业十三年六月初五,李渊父子在晋阳起兵,茅山宗道士王远知、潘师正等人四处预言,声称李渊为真龙潜世,太上老君亲赐镂金冠子、紫丝霞帔,命他起兵,拯救天下苍生。
他们率军进入关中,著名道士楼观派道士岐晖,派出八十多名道士接应,大肆宣传“杨氏灭,李氏兴”,称李渊为“真主”、“真君”,还散尽观中的粮秣,大力资助唐军。
天下各地都流传着“天道将改,当有太上老君子孙治世”之说。李渊父子借着他们的天命谶语,四个月攻下长安,半年后称帝建立了大唐帝业,六年后完成了大一统,结束了自南北朝以来,长达两百年的动 乱。
李渊登基,是谓高祖皇帝。他感念道家佐唐有功,追认老子李耳为李氏家族的始祖,封其为祖神。
武德七年,长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释奠仪礼,道教在三教论衡中脱颖而出。武德八年,高祖皇帝下诏,天下宗教,以中华本土道教为先,儒教居中,佛教为末的三教序位。
一道诏令,正式将道教提升到了大唐国教的地位。
他制定了一系列崇道抑佛的政策,利用道教圣祖老子,将出身鲜卑军户的陇西李氏,提升到神仙一族,神化了“君权神授”的思想;充分利用道教“无为而治”的学说,与民休息,收拾大乱之后的残破人心。
曾经说过“神仙本是虚妄”的太宗皇帝,也继承了高祖皇帝的说法,明确宣称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后裔。贞观十一年,下令继续置道教于佛教之上,进一步巩固其大唐国教的地位。
…。。
叶法善天师看见中书令薛元超从容地站了起来,叉手道:“陛下,岁月倏忽,我们君臣白首,从东宫到禁中,共事三十余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有薛卿,若暗室而照天光,临明镜而睹万象,卿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鼓乐声戛然而止。
薛元超清了清嗓子,道:“大唐崛起,雄视万邦,天下各教聚于中原,两京寺院道观林立,大量剃度的僧尼,疯狂地搜刮民脂民膏,直接影响了大唐的财政收入和武卒来源。长安宗教,已是一片纷乱之象。请陛下下令,好好收拾整饬一下。”
李治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陷入了沉吟中。
眼下能与道教平分天下的,当属佛教。它自西汉末年从天竺、西域逐渐传入中原,经过五、六百年的传播,发展了众多信徒。尤其是著名的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大量的佛经,经过翻译和传播,信徒更是与日俱增。
贞观之后,波斯的祆教、摩尼教、景教,大食的伊 斯兰教等教派,也纷纷从丝绸之路和海上航道,传入中原,在长安、洛阳、并州、扬州、越州、益州、广州等各大城郭和商埠,建立了众多的礼拜寺院。
几大外来的宗教教派中,除了佛教,以波斯的祆教最为著名,信徒数量最为庞大。大唐朝廷还专门设立了萨宝府,来管理祆教信徒。
波斯的摩尼教和大食的伊 斯兰教,它们刚刚传入中原不久,在大唐的信徒还不是很多,但也呈星火燎原之势。
的确,长安宗教的发展,正处于失控中,到了该整饬的时候了。
李治道:“薛卿所说,朕早已看在眼里。南北朝以来,魏武帝崇道排佛、梁武帝崇道尊佛、周武帝抑道毁佛,莫不是以宗教约束天下。朕当遵循祖训,以道教经邦致理,使天下重新归于清净。”
“两位先帝曾明诏,定道先佛后之席次,道教乃得以蓬勃发展。”薛元超道,“陛下养病期间,佛教逐渐盛起,而道教逐渐衰落,只有继续尊道教为三教之首,才能抑制其他教派的乱象。”
薛元超既精通佛典,曾经协助玄奘法师整理佛经,也耽味《易》象,对易学深有研究。
叔侄俩不言不语,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言论。
显庆三年,李治曾三次召集僧道于内殿论教;显庆五年,僧人静泰与道士李荣又就《老子化胡经》引发广泛论争;至龙朔二、三年,论争犹未止。他深深觉得,佛道之争,犹如两虎相捽,大者伤,小者死,还会迎来一群扑食者,不如扶一家独大,以一压百众。
所以,他在登位之初,坚定不移地执行先帝制定的尊祖崇道的政策。
乾封元年,他追谥老子为玄元皇帝,在洛阳城北邙山的最高峰翠云峰上立了一座玄元庙,供奉玄元皇帝的牌位。
…。。
乾封六年,他巡幸老子故里亳州古阳县,又立玄元庙一座,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寺庙占地八顷七十二亩,派官员进行日常管理,并将古阳县改名为真源县。
仪凤三年,下诏《老子》为上经,位于《论语》等儒家经典之前,文武百官与举子,皆须兼习;并开通了道经科举,举子经《老子》《庄子》《文子》《列子》测试,合格及第者尊为道学举士,考试形式与明经科相同。
同年,又下令道士划归宗正寺管理,立位仅次于亲王。
武照天后虽然在《建言十二事》中提出:“王公以下,内外百官,皆习《老子》。”但她的母亲杨氏是杨隋宗室子孙,承袭了杨隋世族信佛的传统,受其影响,她一直崇尚佛教,长年供奉弥勒菩萨。
在他养病的几年间,她悄然在大唐各地建立了无数寺院和佛塔,开凿了无数窟龛和造像。
长安城里有杨隋一朝遗留下来的大大小小七十一所寺院。唐初至今,高祖皇帝、太宗皇帝新建的寺院,也有五六十所,长安寺院总数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所。在天后的暗中推崇下,这些香火本不旺盛的寺院也日益兴隆起来。
两人一文一武,佛道两家势均力敌,在长安花开两枝,加之其他教派交错其间,自然是一片乌烟瘴气。
“薛卿,你替朕拟旨,大唐天下继续以道教为国教,置于三教之首,其他任何教派的寺院,均不得超越现有道观的数量和规模。诏诸州置道士观,上州三所,中州二所,下州一所,每观各度道士七人,以彰清净之风,伫洽无为之化。”
“诺!”薛元超抬眸望去,似乎看到了李治整饬宗教界的决心,他才放心地落了座。
侍中裴炎叉手道:“陛下,大明宫内三清殿、太上玄元皇帝庙均空置多年。历来,大内道场与王道盛衰共存,诺大的皇宫,怎可让两处道场的香火冷冷清清呢?”
李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天后一心尊佛,有意无意之间冷落了内道场。
他转向叶法善天师。“叶卿,你曾经充任大明宫内道场法仪一职。那时候,众多道士在你的带领下,每日撞钟伐鼓、打坐诵经,热闹异常。今日恰逢你入京,就依旧由你长驻禁内,住持大内道场吧。”
叶法善天师立刻起身,叉手致礼。“这么多年过去了,天皇陛下还记得我的好。这份恩宠,真是莫与为比!臣一定重振大内道场,日日为陛下祈愿追福,禳灾祛病。”
“叶卿客气了。朕让工部侍郎明年开春之后,重新修缮一下三清殿,让你们师徒住得更舒心一些。”李治身子开始有些不适,举起手中的杯盏,道,“朕不能饮酒,今晚就以一盏清水,谢众卿陪朕说了一晚的话。”
酒阑宾散,众人鱼贯而出。
叶法善天师看见李旦目不斜视,行步如风地从他眼前匆匆而过。
就在交会的一瞬间,李旦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英气上扬的剑眉下,一双黑似松墨的眸子,犹如一潭秋水,清净无尘,又深不见底。
时光凝结的那一刻,一瓢秋水,从他眼眸里泼出,全部倾洒在了叶法善天师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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