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妙手回春得君心
叔侄二人出了麟德殿,诸位弟子正等候在不远处。
大明宫内疏风过耳,皓月盈怀,清气扬扬,翛翛自得。
众人缓步穿行在凤楼龙阙间。叶静能法师走在最前面,两位弟子蜷缩着身子,紧跟其后,脚边几缕影子摇摇晃晃,一路跟随着他们。
知厚虽不善言语,为人勤勉自律、安分守常,倒也深受叶静能法师的信任和器重。另一位弟子名唤无虞,是他来长安之后收入门下的,年纪与知厚差不多,据说是城阳公主的外甥。
出生贵族世家,无虞为人有些傲世轻物,说起话来,不知轻重。
叶法善天师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嘟囔:“师父,您博学多才、法术高强,不仅为一观之主,还是东宫太傅,在长安道界声名赫赫。您看,师兄没来长安时,陛下封他为元真护国天师。他回到长安,未建寸功,陛下又让他住持大内道场三清殿,这着实有点不公平啊!”
叶静能法师道:“无虞不可胡说!长安玄都观也是著名的皇家道观。朝廷许多重要的祈福、追福仪式,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当年,隋文帝杨坚命营新都副监宇文恺在龙首山置建都邑,长安所有规划,皆出其手。
朱雀大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象乾卦六爻。
九一龙首原,为“潜龙腾渊”之地,此地为禁地;九二“见龙在田”之地,宜置宫殿,作为帝王之居;九三之地“君子乾乾”,宜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四之地“或跃在渊”,适合达官贵胄、寻常百姓居住。
而九五贵位,属于“飞龙在天”之地,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能居住的,所以,宇文恺在此处立玄都观和兴善寺镇之。
九六之地在少陵原一带、为“亢龙有悔”之地,六爻高 岗末端,应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象。帝王高官死后,由阳转阴,高陵大冢多埋葬于此。
无虞的嘴撅得更高了。“师父,玄都观再好,也只是外道场,地位怎可与内道场比拟?”
大内道场是皇宫里最重要的道观,朝廷各类修斋设醮活动,如设坛祈福、祈雨止雨、禳灾却敌、设禁除妖,还有授箓、讲经等等,基本都在此举行。能住持大内道场的道士,地位自然是非常崇高的。
由于身份的限制,大内道场的住持一般不会长时间居住在宫廷内禁,大多是在结夏时入内,或临时应请入内道场行道。叶法善天师能得到长驻禁内的恩赐,的确是非常罕见的。
叶静能法师感觉自己严重低估了侄子在天皇心中的分量,以及他在长安道界的巨大影响力。此刻,来自侄子的压力,让他心慌撩乱,如鲠在喉,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
尽管心里有点不快,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呵斥了弟子的抱怨。“你师兄不是寻常道士,曾为朝廷效力多年,陛下对他恩宠如旧,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
李治天皇供养过众多知名的道士,如孙思邈、潘师正、刘道合、张果、王希夷、明崇俨等等,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德高道。
在前隋时期,年纪轻轻的叶静能法师也曾是长安道界的群龙之首。重回长安一年,他很快获宠帝后,沐浴圣恩,还被天后亲自任命为太子太傅,负责教习 太子学业。
身居北斗之尊,自然也能与这些大德高道比肩齐声。
如果此时,让他在侄子面前纡尊降贵,他心里似乎很不情愿。
叶法善天师有些许尴尬,走到师叔面前,叉手道:“师叔,今夜还早,侄儿不打算回玄都观了,现在就去三清殿收拾一下。”
叶静能法师默默地注视他片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那你去吧,师叔就不留你了。”
叶法善天师目送师叔远去,才启步向北。
澄怀紧走几步,追上师父,道:“师父,弟子觉得师叔祖有些不开心了。”
“不会的,师叔祖襟怀洒落,哪是如此狭窄之人?”叶法善天师当即驳斥了澄怀的话,故意岔开了话题,“明日三清殿收拾妥当了,师父准许你两日假期,回家探望父母。”
“太好了!谢谢师父!”澄怀欢欣雀跃起来,“弟子很多年未见到他们了。”
师徒四人很快走到了三清殿。
三清殿位于大明宫的西北角,太液池之北,靠近玄武门。它不仅是大明宫最大的禁内道场,也是长安最华丽的道观,建于四丈多高的高台之上,层楼叠榭、碧瓦朱甍,四角飞檐高高挑起,飞出云表。
涉阶而上,走进熟悉的三清殿山门,见到三座主殿,依次是山门殿、三清殿、玉皇殿。
三清殿东北有文昌殿、祖师殿、三官殿。西北有药王殿、救苦殿、斗姆殿。
主殿三清殿内,点着零星几盏烛火,幽暗疏落,阑珊将尽。微光中,依稀可见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高坐神位。他们仿佛正在默默地等待着叶法善天师的归来。
李唐皇室敬太上老君为祖神,在大明宫太液池东北角,还专门立了一座太上玄元皇帝庙,夜常燃灯,旦常香火,供奉太上老君的尊位。
众人忙了半夜,将上下安排妥当,才各自歇下。
入秋后,长安秋风骤起,所到之处,草木摇落,满城肃杀。九月三十日,李治天皇下令,将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等五十四员突厥降将全部斩杀于街市,长安城中更是增添了一丝萧索之味。
永隆改元为开耀,并没有给李治天皇带来些许欢喜。
最近天气转凉,他的风眩症突然复发,身热多汗,上气喘逆,整日头痛欲裂,周身躁扰闷瞀。便让内侍监姚瑞德公公宣叶法善天师入紫宸殿,为他诊脉疗病。
…。。
李治身着浆白色的中衣,形容枯瘦,精神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躺在卧榻之上。沉疴痼疾,久治不愈,让他的身心备受折磨。
叶法善天师为天皇仔细切了脉,三指之下,脉动虚滑无力,浮濡而缓。
他闭目沉思,片刻之后,才叉手奏道:“陛下风邪上乘十分严重,干忤经络,五脏六腑的精气不能上养诸窍,致使您常年头痛视弱。请容微臣用伏羲银针治之,为您疏通经络,贯通血脉,缓解一下风眩之痛。”
话音未落,帷帘之后传来武照天后微微含怒的声音:“天皇陛下是高贵之身,怎可容你银针刺身!叶卿,你是不想要项上脑袋了吗?”
叶法善天师立刻起身,朝着帷帘行了个叉手礼,道:“天后殿下,微臣旧日用针灸治愈过多例风眩病人,银针砭刺头部,微微出血,片刻即可见效。陛下周身不适,形容憔悴,与其百般痛苦,不如尝试一下微臣的疗法。”
李治头重目眩,不堪忍受痛苦,眉头紧锁起来。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连连摇摆着:“叶卿为朕诊病论疾,天后不可加罪!”
帷帘之后,不再有声音传来。
姚瑞德公公扶起李治,面朝北面,交跏趺坐在龙榻上。叶法善天师从药匣里取出一包伏羲银针,在龙榻前的几案上一一摆好,取了三枚银针,小心翼翼地刺于天皇的百会及脑刻穴。
过了片刻,李治果然周身舒畅,精神百倍,视力也清楚了很多,不禁盛赞道:“叶卿真是华佗再世啊!几针扎下去,就令朕豁然意解,感觉沉疴顿愈了。”
叶法善天师将银针收于药匣中。
“陛下风邪鼓于上,脑转而目系急,致使真气不能上达。伏羲针灸,讲究虚则补之,实则泻之,经络、血脉疏通后,自然神清目明了。之后,臣每日为您施针,将风邪之气一一泻去,大约十个疗程,便可大大改善您的病症。”
“陛下失去正谏大夫明崇俨,又得叶卿护佑,幸哉!”
淡茧黄色的轻容纱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撩起,天后梳着芙蓉高髻,佩戴紫金翟凤珠冠,方额广颐、龙睛凤颈,身穿一袭象牙黄钿钗襢衣,前胸后背皆有盘金刺绣鸾鸟朝凤纹饰,从帘后款款走出。
“叶卿,久违了!”
叶法善天师垂首叉手,不敢平视,眼睛的余光瞥见一双精美绝伦的金莺黄色缠枝花刺绣重台履,在他前面缓缓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便扑面而来。
“陛下的风眩症,百医束手无策,你几针下来,就温通气血,扶正祛邪,果然是妙手回春!吾要替陛下赏赐你紫袍、金鱼袋!”
叶法善天师道:“微臣惯于孤贫,净身心,绝奢侈,不求名,不求利,是为道之根。陛下留臣在大内道场,能有机会忠君体国,为大唐度福,臣别无他求也。”
…。。
李治见他固辞不受,便道:“叶卿不愿受紫袍、金鱼袋,朕不勉强。你是奉受过三洞真经、四辅真经的高道,道法之高,在大唐是屈指可数的。朕就敕封你为大洞三景法师吧!”
“微臣向来辞富居贫,淡泊名利。大洞三景法师,是大唐道内的最高法位。整个大唐,只有寥寥数位道士,获得过这个殊荣,臣恐怕也是担当不起的!”
天后凛凛地注视着他:“叶卿少得家传,主修黄老,尤擅符箓,有摄养、治魅、占卜之术,上辟飞天之魔,中治五气,下绝万妖。这样的道法,担不起大洞三景法师的御封,那其他获得这个称号的道士,都不过是无窍的坚瓠罢了。”
叶法善天师无言以对,只好谢了隆恩。
他忽然看见龙榻前的几案上,一只金漆描银瓜瓞纹葫芦形的食盘里,摆着两颗金箔包裹的金丹,金光灿烂,耀眼夺目。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一叉手。
“陛下,微臣回到长安后,看到宫内外有许多道人以黄金、硫黄、丹砂等物合炼金丹,以求长生不老。二十年前,微臣就说过,这些金丹,大多为有毒之物,不可强身壮体,延年益寿。请陛下不要擅自服用,也请您下令,禁止京中道人炼丹,以免徒费财物。”
二十年前,李治正值青春壮年,不屑于服食金丹养生。如今,为求强身壮体,不知吃了多少道士敬献的金丹,不仅不见病情好转,反致身体每况愈下。
李治微微转头,朝那金丹瞥了两眼,感叹起来:“是啊,这几年,朕迷恋金丹养生,服用了无数金丹。只怕与秦皇汉武一样,求长寿反而有折寿之危。从今以后,朕不再服用金丹了。”
李治不但允准了叶法善天师的请求,还命他裁办此事。
天后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走到御前,将金丹撤去了。
“早年,臣也曾崇信外丹养生。年少时,曾误食毒丹,身中剧毒,差点丢了性命,始知世上能炼出真丹者,寥寥无几。从那以后,微臣一直谨慎炼丹,转向内丹养生。近几年,微臣兼取正一、上清道法,独创了一套混元内丹道,长期修炼,有强身壮体的功效,陛下不妨一试。”
李治对内丹道颇感兴趣,问道:“叶卿,何为内丹道?”
叶法善天师道:“《黄庭经》云,人有五脏六腑,三魂七魄,毛发已来,皆有其神。人体百脉关窍,各有司神护佑。内丹道就是仿效研炼外丹,以人体为鼎炉,以精气为药引,以意念为火候,在体内运作阴阳二气,入静之后,脏腑调和,脉窍通顺, 达到心定神安、强身壮体的效果。”
李治的眼角微微上扬起来。“大唐诸多高道,吸收了魏晋玄学思想,都十分重视对内心的修持,叶卿也是如此。朕明日开始,就跟随你学习内丹修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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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所言极是。人不能妙合大道的原因,是因为人有妄心,昼夜随起随灭,而入静为修炼之,其目的是炼妄心、返正心,以至与大道合真。大唐高道辈出,如成玄英、李荣的 ‘重玄之道’,司马承祯的 ‘主静去欲’,王玄览的 ‘常道可道’等等,皆在教导世人要守静去躁,总持静念。”
“如此说来,内丹修炼即是正念慧心的上品良药了,不知该如何修炼呢?”
“只要心静理明,处处都能入静修炼。最好能选一处静室,静室内不著他物,唯设一香一灯一几一榻。坐处毋需太明,太明则伤人魂,毋需太暗,太暗则伤人魄。”
天后对侍立身侧的姚瑞德公公道:“姚公公,你今日务必将静室收拾妥当,不要误了陛下明日修炼内丹道。”
姚瑞德公公低声回了一句“诺”,吩咐寺人准备去了。
李治转身对天后说道:“天后,漠北薛延陀部落酋长达浑领姑衍州、步讫若州、溪弹州、鹘州、低粟州等五州四万余帐来降大唐,你可将他们安顿好了?”
“长期以来,薛延陀部落时叛时和,先帝采取了扶持回纥抑制薛延陀的政策。这次来降,妾也难见其真心。他们人数众多,妾正在思虑一下,将哪一片草场划分给他们。”
“如果回纥在铁勒诸部中一家独强,诸姓酋长相互攻杀,漠北也难以安定。关系融洽时期,薛延陀部落经常以马、牛、羊、驼、貂皮等进贡大唐,数量之大,动辄数千,甚至数万,足见其真心。今日,你务必要将敕令发出,不要让他们久等了。十月,新罗王金法敏病卒,你也替朕下一道敕令,遣使至新罗,立其子政明为新罗王吧!”
李治似乎有意要支开天后。
“诺!妾立刻去处理!”天后颔令,福身一拜,带着上官婉儿退身离去。
众人走后,紫宸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李治紧紧地抓住了叶法善天师的手,悲伤之情,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叶卿,朕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陛下有话直说,不必用拜托二字,臣一定尊于使命,全力以赴。”
“十一月,癸卯日,是个好日子,朕将下旨,徙废太子贤于巴州。我们父子一场,君臣一场,情深似海。朕无法避开天后,赶去驿站倾情相送。请叶卿替朕跑一趟,送一些嘱咐于他,希望他一路走好!”
叶法善天师不禁沉默了。李治天皇大概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是日薄西山,朝不虑夕。在他离开之前,迁废太子李贤到巴州,让太子李哲顺利即位,这或许是保全两个孩子的上上之策吧。
“朕作为一位天子父亲,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两个孩子都活着,不受任何人的迫害。贤儿心高气傲,不愿屈服于任何人。朕只有将他流放到远地,才能保全他的性命。”
长安与巴州,两地相距一千多里,流放到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对养尊处优的李贤来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就算是寻常父子,也会为之牵肠挂肚的。
叶法善天师屏息敛神,叉手道:“陛下宽心,臣那天一定悄然前往,不惊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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