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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色以欲无限好4


义父不再言语,将拢在吴边落肩上的手垂下来,改为牵着她的衣袖。他们俩转身,走回桥边,踏上了这座白石桥。

        看来是无可回转了,吴边落想。疲惫的酸涨感击溃了活跃一夜的大脑,她的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此时,天地间雪色微不可见,明月遥遥俯瞰人间。吴边落的一双小臂抵住桥栏,双手微微握拳,低头向下望去——

        身在桥上,临水照影,水近虚月亦近,寒蟾有触之即碎之感,倒显得半空高月也低垂。

        吴边落与义父过了桥。原来桥这边与那边也没什么分别。她扯了扯义父的袖子,示意自己已经失去了继续游逛的兴趣。

        于是他们又转了回来。

        “按理说惊蛰前几日才用出发去升梁,但南边还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处理。明早就出发,回时你直抄近道赶赴升梁,不用回此地。这里会有替身扮做你,由官府之人送去升梁,到时,你们就在城外交换。”

        就是因为这不靠谱的时间安排,自己现在得在马车里受这等罪,吴边落冷冷地想着。

        亏得是这一年半来无时无刻的“修行”,吴边落终于能够完美地隐藏起自己的内力。可是——

        马车突然如同被黄蜂蜇了般,又像一只从地上窜起的皮球,疯一样地扑向半空。

        马车向上飞蹿的时候,吴边落像极一只熟透了而从枝头坠落、嵌入泥地中的柿子一般,被狠狠地拍进了马车后壁与座板之间的夹角。吴边落感到自己扁了,然后又圆了——

        马车回坠,吴边落倒在马车中升上了半空,眼瞅着车顶距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惨剧即将发生时,她本想飞起一脚踏向车壁,好将自己“弹”回原处,然而这一脚之下,马车说不定就会由原来的不稳直接翻成花球。

        于是吴边落索性将手掌在车顶上一撑,下推躯体,又用另一只手肘抵住车壁,才堪堪将自己“滑”回座位上。

        马车又磕回地面,马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重新响起。竟没有车毁人丧,看来马夫的驭马之术那真是相、当、了、得、啊!

        吴边落将木窗掀起一条缝隙,看向车外,险些被呛满一鼻子。车外遍天黄土,兼之方才马车疯癫的举动,使人如坠烟炉中,辨不出路,也就分辨不出地上是否真有坎坷,这车夫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能密送吴边落到升梁的,想也是义父的心腹。这些“前辈”们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来看待自己的呢?

        吴边落曾向一位以酒楼为“暗驿”的老板套过话,在他那醉醺醺又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大概提炼出这么个意思:少主是能成大事的人,可现在只是个孩子啊!少主现在只是个孩子,可是终究能成大事啊!就是这么个无限循环的逻辑。

        是的,吴边落想,我不过是个一十又三的孩子。可执行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时,无论自己提出了多么看似天南地北的要求,那些临时充当我手下的义父心腹们也全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这也许算是忠心的表现,可总让吴边落觉得怪异和狐疑。

        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好奇心,可他们从没有过任何疑问,兼之全都表现得比我本人还要胸有成竹。

        这太过不可思议了。他们是义父的心腹,不是我的,且也不见得对我本人多么尊重;我与他们仅有一面之缘,往往换一个任务,就换一批执行者充当我临时的手下。

        就算是义父的义女,就算有十二年苦修——对于一个纸上谈兵了十二年的孩子,他们是哪来的奇怪信任呢?而那所谓“大事”,究竟是泛指还是特指,又会特指什么事呢?

        头有些发痛,多思无益。

        撒欢的马车一阵振动,最终止在原地。

        吴边落静静地等着,估摸着空气中的黄沙沉淀完了的时候,她就打开车门。

        这是升梁郊外的一从树林,天然的隐蔽处。

        吴边落抬眼望去,就看到了不同与往日的自己站在树林中等候的模样。

        ——那易容得与吴边落一般无二的少女正在约定的地方等候。带着一股照错镜子的荒谬感,吴边落情不自禁地扬起眼睑,上下打量起对方来。

        那易容的姑娘将双手贴在小腹处,明明站得比青松还笔直,看起来却又万分纤细婀娜。那长在吴边落脸上稚气得有些寡淡的面皮,反倒被对方展示得出尘忘俗。

        这姑娘面具下掩藏的真面孔,倘若在世俗的审美中不被称之为美,但对吴边落而言,她本身也一定是个美人。

        这种气蕴正是美的精箤。

        是了,吴边落的身份,一个理当知书识礼的女子。父亲从商,但曾是个秀才,如今更是为了养出一枝水墨豆蔻而送独女入宫。这样家庭中出来的少女,正应该是一个时时端庄静立的大家闺秀才是……

        吴边落右手扶住门框,左手半伸出去虚搭着。然而那姑娘丝毫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

        吴边落面色不变,维持着左手的姿势,缓缓伸出一只脚去,尖儿轻轻地踩着地,慢慢踏平实了,才将另一只脚也挪下来。

        吴边落静静地站着,一下子看进那位姑娘的眼睛。她们之间恍若产生了一面虚无的镜子,镜外的沉冷,镜内的贤淑,并不互为镜像。

        吴边落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风格。易容画皮不描骨,这本是替身的错,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这姑娘也是义父的心腹,岂能不知其中的道理。而纵使她没有见过我,制作这张脸皮的人难道不会描述吗?

        想来这姑娘在与同行的官府中人相处中必然模仿得一般无二,毫无破绽。那为何与正主相见时倒是故作失职起来?不过又是“前辈”的试探罢了。

        若是自己怕出意外,模仿这姑娘再进行一次伪装,那她恐怕会故作诧异,同时点出这是一种没必要的行为,对于吴边落而言这就是真正的贻笑大方了。

        若是自己先声夺人,出口诘问,那依然会被嘲笑不沉稳并显得对义父不信任。

        见吴边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盯着她,姑娘迅速地低下了头,似是为了避开那道毫不犹豫刺进她眼中的目光。她开口了,用的声调与吴边落并不相同,想来是换回了她的本音。

        其声清恬淡阔,倒真没比十三大上几岁。

        这一副嗓子相当合吴边落的耳缘,让她结合姑娘的气质,瞬间脑补出一个气韵幽长的“静女”形象来。

        “一切皆如连日送与少主的信中所言,今日也与往常一般平平无奇。我用小解的名义溜了出来,少主宜快些回去才是——他们三人在东北方休息。”

        吴边落颔首,并向姑娘致谢,然后转过身来,再向车夫致谢。

        车夫回礼时,抬起头,他的面孔干燥且有着一些岁月的褶皱,目光好似将吴边落狠狠地评审了一番。然后他又重新低下头去,有几颗约是汗珠的液体从他的下颌滴落。他微弯着腰,带着细纹的食指与无名指并拢,从马儿的鼻尖到鬃毛再一路抚摸到尾巴根,末了还在马腰左右两侧各拍了一下。

        吴边落再次转身,微笑着从替身姑娘腰间拆下作为掖采身份象征的银叶坠,点头作别后,向东北方走去。

        吴边落保持着微笑,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身后没有交谈的声音,不一会儿倒是传来了车门开合的咔哒轻响。

        现在还能沉得住气,倒是让人高看一眼。不过———

        吴边落稍稍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少女的声音如她所料从身后悄然响起:“少主就这般走,没有什么不妥吗?”这种含糊的措词,拿捏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义父手下的青年才俊可真不少啊。

        吴边落脚步未停,遥遥送去一句低语:

        “有义父心腹这样的聪明人在,你们的少主哪里会露出什么破绽呢?”

        一阵寂静后,马鞭脆生生抽打在马的后背,然后就是急驰的声音。

        吴边落猛地甩过头,随即转身,确定身后两人完全离去后,她转回身来,脸上已然没有了温和的笑容,而是恢复了那种冰冷而沉思的神色:

        车夫抬头回礼时,衣边已经被汗湿透,但一张面庞却只有下巴处垂着汗滴,且脸颊上没有细汗和细汗汇聚流淌而形成的水迹,这人的脸也是易容。

        易容的姑娘和车夫都不是哑巴,但他们不需交流就径直离去,配合默契,这可能是一对只凭声音或举止就可认出彼此的搭档。

        车夫抬头的那一刹那,吴边落好似被人从头到脚、狠狠地用眼神剐过一般;而姑娘礼数算是周全,可在话语中下意识地以“我”而非“属下”自称。他们又可能是一对搭档,看起来在年纪上也未必相差很多,因为车夫的手指没有皱纹,只有一些天然的细纹。

        那么,一对年轻的男女是有什么依仗呢?就像吴边落背靠义父一样,他们的背后必然有在组织里位高权重的长辈。

        此外,吴边落想想马车中的余粮,那些只够两个人两天的量,而出发时,马车的承载量远低于其承载能力。刚刚他们是向西北方进发的。

        两天……西北方……看来,他们的目的地,至少是最近的目的地,也是这旭都升梁。

        走着走着,吴边落透过阳光下摇动着的斑驳树影,听到了三个官差议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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