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兰娟
晓莲住了一晚,次日吃过早饭就告辞了。上午,懋渊正在屋里做着女红,忽然书望来敲门。懋渊放下针线,陪他在沙发上坐着。
书望嗫嚅着问道:“姐姐,昨天那个女孩子,是你的朋友么?”
懋渊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早已把实情猜到了□□分。
她心里有些矛盾:她早就想撮合晓莲和书望,自己也好和晓莲做真正的姐妹,可人家已经有了意中人,自己虽对那秦珅不满,却也不好棒打鸳鸯。而这一头,又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懋渊这个弟弟,从小腼腆羞涩,像个女孩子,从来也不肯和远房的表兄弟们玩,只跟在姐姐后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向她询问一个女孩子的事情,做姐姐的当然义不容辞。
她从习字簿上撕了张纸,写下了林府的电话和地址,递给书望,一面又说:“你把我年前给你的书送去给她,她上回还跟我要呢。”
书望拿着纸条,欢天喜地地去了。
书望走后,懋渊又坐回到沙发上,做她的针线活。
只见懋渊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条素雅的白色缎面手绢,她在上面绣了一支白荷花,又在旁边绣了两行字: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那天,他们从火车站走回女生宿舍,子寰曾用这条手绢替她拭去眼泪。八年前,家门前的桂花树下,他用这条手绢裹着满满一包石子弹珠送给她,她却没有收下。后来,她把弹珠捡起,宝贝似的收在一个木匣子里,摆在梳妆台上。
懋渊抬头看一眼梳妆台,又将手绢递到鼻下闻了闻,似乎还沾染着淡淡的桂香。是了,子寰身上,也总有股清雅的桂香。
懋渊微笑着,用手细细抚摸那条手绢,光滑的缎面如少女的肌肤般光洁细腻,陡然触到凸起的荷花,懋渊指尖微微一颤,又更加轻柔地抚过。她不禁开始想象他见到这条手绢时的样子,他又如何知道,这一针一线里,藏满了少女的柔情。
忽然电话铃响了,懋渊欢喜地跑去接起听筒,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听到那边有留声机的音乐声,想是从咖啡馆里打来的。懋渊有些疑心对方的身份,待要问时,她却只说是打错了,就把电话一挂。懋渊撂了电话又坐回到沙发上。
茶几上的雕花攒盒里装着昨天招待晓莲的瓜子花生,一旁果盘里堆着些浑圆丰润的橘子,黄澄澄金灿灿的,像孩子的笑脸。懋渊随手拿起一只来剥,忽然电话铃声又响了,懋渊放下橘子,再去接时,却又是那女人尖尖细细的声音。
“达令!”
“你找哪位?”
那边却抢先一步挂了电话,懋渊搁下电话,满腹狐疑地走回房中。
一时又有隔壁兰公馆的佣人兰嫂来邀懋渊去府中做客,这事便很快被她抛之脑后。
兰公馆的主人兰夫人本是南通兰家的少奶奶,娘家姓杨,闺名采薇,是姑苏的书香世家,哥哥留过洋,自己念过书,思想较一般的姑娘开明,人又长得伶俐,刚过及笄之年,提亲者便络绎不绝。杨家老太爷就在这众多追求者中挑中了兰家这位与众不同的少爷,过门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唯一不足的是她只为兰家养育了两个女儿,而兰少爷是兰家的独子。
兰家是当地的大户,世代为官,到了兰少爷这代却做起了丝绸生意,在苏州置下数百亩地种植桑树。前年,兰老爷要为儿子纳妾,兰少爷不肯,负气独自南下到广东谈生意,路遇劫匪,再也没能回来。
老太太痛失独子,一病不起,不到一月也撒手人寰。
老爷子在祠堂长跪不起,采薇在一旁陪着,兰老爷对着祖宗牌位痛哭:“列祖列宗在上,兰家自此断了香火,不孝子孙无颜再见祖宗!”采薇在一旁默默抽泣,心如刀绞。老爷子忽然停了哭喊,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周围丫鬟婆子们纷纷上前搀扶,七手八脚把老爷抬到床上,采薇忙命人请大夫,大夫赶到时,老爷子已经气绝身亡。
兰家没了男丁,丧事办完后,族长按族规收了兰家的宅子、财产。一月内死了三口人,族中皆道是天灾,而独活的杨采薇则是个不祥之人,要把她逐出镇子。族长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便做主将那姑苏的百亩桑田分给她,命她带着女儿回苏州过活。
杨采薇是个要强的女子,带着女儿回了苏州却不肯回娘家。变卖陪嫁的头面,又卖了一部分田地,盘下了一家丝厂,将一间小厂与那余下的桑田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在生意场上十分有手段,许多同行的男子都比她不过。行里都称她“铁娘子”。
铁娘子在商场中打拼多年,供大女儿上了大学,在大女儿一年级这年的寒假买下了章府旁的宅子,在年前搬了进去。乔迁那日,杨采薇宴请乡邻,章家也来了,懋渊却仍在学校陪伴惠春,未曾赴宴。
大年初一,杨采薇带着两个女儿去章家拜年,恰巧只有懋渊在家。新邻居是位铁娘子,懋渊早有耳闻,遂热情地邀她进门,采薇向懋渊介绍她的两个女儿,小娟和小婧。懋渊一见,甚是诧异,兰家大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舍友兰娟。采薇听说二人是舍友,很是高兴,向懋渊道:“我家小娟性子随她父亲,跟个闷葫芦似的,你有空多来陪陪她。”自此,懋渊与兰娟便时常串门,多数时候是懋渊去兰家,只为兰娟蕙质兰心,厨艺极佳,连西式糕点也做得像模像样,懋渊最爱她做的奶油圆蛋糕。
这天兰家请客,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唱了几出热闹的戏码,女眷们有些乏了,杨采薇便道:“大家吃一杯茶,听一场苏州评弹如何?”
说话间,一位身穿长衫,面容清秀的先生已步入对面的水榭,这位先生也没带女伴,只自己抱了三弦,朝着这边微微鞠了个躬,便正襟危坐,唱起了《莺莺操琴》。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兰娟正同懋渊吃茶谈天,听见了这两句,当下一愣。懋渊不解地望着她,兰娟也不理会,只扶着桌沿缓缓站起,目光灼灼。
“小姐身靠栏杆观水面,见那池中戏水有两鸳鸯。”
兰娟慢慢扶着桌沿坐下,双眼仍紧盯着那位先生。懋渊看着兰娟出神的样子,再看那说书先生,他并不看她,双眼只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湖面。
“高山流水知音少,站起身躯意彷徨。”
听到此处,兰娟已泪流满面,忽然,她起身,掩面快步往后堂去了。懋渊追了上去,却见兰娟进了闺房,把房门重重一关。
懋渊心存疑惑,走到后台,见一个花旦打扮的小姑娘,问,便拉住她问:“这位说书先生什么来头?”小姑娘一面整理自己的戏装,一面道:“这是我们梅班主的儿子,早年可是当红的小生,后来一场大火把眼睛烧瞎了,扮不了小生了,好在天生一副好嗓子,又会三弦琵琶,就改说书了。”
懋渊立刻明白过来,仲秋之夜,兰娟那带着微醺的神态立刻浮上脑海,这便是那位精通琵琶,三弦,又会昆曲的梅大哥了。
懋渊转身去寻兰娟,却在房门口遇上了兰婧,小丫头鬼鬼祟祟在门前探头探脑,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懋渊朝她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嗔道:“瞧什么瞧,还不回屋做功课!”哪知小丫头的笑意更浓了,她得意地摆摆头,道:“懋渊姐姐,你不知道,那位梅先生从前是唱昆曲的,还是我们的老邻居,姐姐跟他学过两年琵琶。后来他跟着戏班子走了,就再也没了音讯,谁想他也是搬到姑苏来了。妈妈喜欢听戏听书,以后,想是常会见到他呢。可惜他年纪轻轻,却遭变故,眼睛看不见了,要不……”
“要不什么?”懋渊追问。
兰婧神秘地一笑:“懋渊姐姐你可知道,梅先生当年跟我姐姐可是郎才女貌,姐姐弹琵琶,他奏三弦,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祖父说唱戏的太不入流,不许姐姐和他多往来。他走之前,还送给我姐姐一只胭脂盒子,精致得不得了……”懋渊伸手又给了她一记毛栗子,道:“赶紧回屋做功课。”兰婧这才嘟嘟小嘴,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去,走到回廊尽头处还不忘回头朝懋渊扮一个鬼脸。
这天夜里,一向乖巧的兰娟,竟然十分强硬地向母亲开口:“妈,我要跟梅先生学戏。”兰夫人倒是很平静,慢慢喝完一盏茶,道:“你是个大学生,留心功课才是正事。”兰娟却十分坚持:“妈,这年头,女孩子就是读了书出来,又能找到什么好差事呢,不如学个一技之长,将来即便落魄了,也有条后路。”兰夫人望着这个柔弱乖巧的女儿,此刻脸上的神情竟如此坚定,想到自己这些年带着两个女儿在商场苦心经营,不也正是靠着一技之长,才有了今日?良久,兰夫人放下茶盏,长长地叹一口气道:“罢了,只要你不怕吃苦,学便学吧,不过,说书唱戏终归不是正经事,功课上还是要多多上心。”兰娟见母亲答应了,喜不自胜,忙不迭地答应。
兰夫人果然请了梅先生来家里上课,为了避嫌,还邀了懋渊来和姐妹俩一同学习。
第一节课,梅先生表演了《三笑》,懋渊及兰家女儿皆听得如痴如醉。先生走后,兰婧打趣懋渊道:“子寰哥哥就像风流才子唐伯虎,懋渊姐姐就是花容月貌秋香姐。”兰娟听了在一旁掩嘴偷笑,懋渊登时红了脸,轻拍兰婧的头,嗔道:“鬼灵精。”又扭头向兰娟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兰娟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往后的几个月里,懋渊去兰家,总听到兰娟和着琵琶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懋渊抚着兰婧的头,感慨道:“你姐姐如此刻苦,将来少不得有□□的一天!哪像你,成日里偷懒耍滑。”不料兰婧把嘴一撇,嘟哝道:“我才不要学这些,我要去香港。”小姑娘的反应是懋渊始料未及的,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为什么想去香港?”兰婧一本正经地答道:“香港比苏州大多了,那里有沙滩,有大海,还有舞会。那里的女孩子都穿洋装,弹钢琴,在种满玫瑰的花园里跳舞。”懋渊有些诧异,小小年纪的姑娘竟对苏城外的世界有着那么多的了解与向往。她俯下身问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兰婧摇头晃脑地答道:“就不告诉你。”
懋渊刚要追问,一时兰娟见她来了,放下琵琶,笑着迎出来:“懋渊来了,我今天学了支新曲子,可要听听?”懋渊连连点头,随她进了里屋。兰婧撇撇嘴,自回房去。
兰娟引懋渊在桌前坐下,自己在床沿上坐了,拿起琵琶试了一回音,懋渊见她指法娴熟,不觉露出赞赏的目光。兰娟触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唱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曲调悠扬,温柔婉转,懋渊阖上双目,静静听着,眼前出现一副画面:她身穿一件青花丝绸旗袍,手捧琵琶坐在一条乌篷船的船头低低吟唱,子寰正对她坐着,手持一把小壶,自斟自饮。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月光柔柔地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年轻的脸庞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四下无人,只有懋渊低低的歌声和着汩汩的水流声。小船在河面上缓缓地飘着。
一曲毕,懋渊也不曾回过神来,兰娟见她没有反应,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问道:“可是哪里不好?”懋渊猛然惊醒,见她神情失落,抱歉地笑道:“不是,是太好了,我竟听痴了。”兰娟一下高兴起来,将琵琶递与她道:“你也可以,来,我教你。”懋渊有些迟疑,兰娟向她投来鼓励的目光,鼓励中似又带了几分恳求。她不愿拂兰娟的意,遂认真学起来。兰娟自然不明白,懋渊的这份认真不单单是为她。
懋渊望着眼前这个手把手细心教授她琵琶的姑娘,想起那同她个性截然相反的妹妹,忽然记起了方才与兰婧的谈话,遂开口问道:“兰娟,你愿意离开苏州吗?”兰娟听她冷不丁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怔了怔,半晌,颔首答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疑惑地望着懋渊:“怎么这样问?你要走吗?”懋渊噗嗤一笑道:“随口一问罢了。”兰娟皱了皱眉,轻拍一下懋渊的手笑道:“不好好练习,瞎问什么。”懋渊连连答应:“是是是,兰先生。”
懋渊低头拨弄琴弦,却仍旧心猿意马。
香港,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在它繁华的街市里是不是也有着跟苏城一样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呢?那些穿着洋装在玫瑰园里跳舞的女子是不是和眼前这个身着旗袍,发簪茉莉,弹着琵琶,哼唱着吴侬软语的女子一样温婉动人呢?
多年以后,当懋渊看到那些身穿礼服,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时,总会想起此时的兰娟,心中暗暗感叹:“比不上,比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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