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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燕妄笙沉陷在回忆中,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身体在微微发颤。

        他扶着额头挣扎起身,再睁开眼,眼中的迷茫早已被血色杀意替代。

        如果柳卿现在醒来就会发现,燕妄笙此刻眸中揣着的凶戾,与五年前他在柳祠时所见一模一样。

        燕妄笙在记忆中看到了很多。

        首先看到的,是夜色中波光粼粼的长江江面。

        那是他们苍云军与天策军驻守南屏的第一个夜晚。

        那晚兄长巡首轮江岸,薛尘是第二巡,他是第三巡。

        但在这之前兄长燕芜笙就沾染了风寒,燕妄笙看得出他十分乏力,只是一直在硬撑着,就算有人关怀时他也是温笑着说无妨。

        兄长一向温和随性,与燕妄笙性子完全相反,以至于燕妄笙有时甚至觉得他并不适合残酷的战场。

        夜间首巡时,燕妄笙还是有些担心兄长,于是和薛尘换了班次,提早去了江岸接任。

        燕妄笙当时并没有想到,那晚江岸发生的一切,会成为他毕生的梦魇。

        他很快到达了江边。远远望去就见黑暗中明暗闪烁的灯盏,水波汹涌拍打着江岸,仿佛要将那片光明撕碎沉入江底一般。

        燕妄笙朝那点光亮奔去,谁知那灯盏摇摇欲坠眼看熄灭,下一刻,兄长就与灯盏一同坠了下去,玄甲砸在湿润的岸边发出一声闷响。

        燕妄笙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大喊一声兄长时,突然隐约听到附近有细密的窃窃私语。

        那声音有些飘忽,听起来对方的位置也在移动。燕妄笙反应极快,立即熄了自己的灯盏藏于黑暗中,苍云军的玄甲在没有光亮的夜色中隐蔽性极强。

        他安静且迅速的朝兄长靠过去,可从天而降两个人影比他更快的落在了对方身边。

        燕妄笙心急如焚,握住身后刀柄就想冲上前,但随后两人的对话却直接将他劈愣在原地。

        “死了么。”其中一人道。

        “当然死了,不然我怎么进行下一步?”另一人道。

        宛若晴天霹雳般,燕妄笙脑内轰的一声巨响。他顿时有些茫然失措。

        死了?

        谁死了?

        怎么可能???

        第一个男人嘿嘿笑道:“看来有岚大人在,我们收服两军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盏浮灯散着淡蓝幽光安静飘在另一人头顶,那人手中握着一把细长弯刀,抬手刀柄触了触灯盏下的流苏,淡淡道:“无需吹捧我,你们的目的对我而言无趣得很,不过既然能试验我的活死士术,那我当然也要尽心尽责了。”

        先前那人哈哈一笑,仿佛故意般继续吹捧道:“毕竟我们这次找天一教合作,主要也是奔着岚大人的生死术法而来,如今所见,确实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名被唤为“岚大人”的掌灯者嗤笑一声:“我突然有些庆幸,还好乌蒙贵与安禄山同时邀请我作为客卿时,我选择了前者。毕竟天一教没有你们这些野蛮人那般多话。”

        他说完就在燕芜笙面前蹲下,头顶的幽□□盏也轻飘下去,鬼火般的光芒又森然了几分。

        男人对掌灯者的嘲讽不以为然,见对方蹲下身,他便思考道:“算上白天塞进军营的那些,这应该是第三个死士棋子了吧。”

        掌灯者道:“不,这是第四个。”

        燕妄笙只觉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耳边甚至回荡着心跳的巨响,怒火与悲痛几乎填满整个胸腔,他强忍着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虽然性子寡淡,但对唯一至亲兄长却是无比敬爱,如今兄长死在自己面前,他恨不得直接抽出陌刀劈向凶手头顶,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如果燕妄笙没听到那两人的对话,他现在定然毫无顾虑就杀了过去。

        可此刻他不能意气用事,因为他听到了安禄山与天一教在军中埋藏的恶毒秘密。

        他曾经只是耳闻南屏附近有狼牙出没,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与天一教勾结在了一起。听男人所言,白日他们这一路上就已经对军营中不少人做了手脚。

        可为何军营内部丝毫无从察觉?他这一路也并未觉得队伍中有何不妥。

        为了其他人的安危,他现在必须清楚对方的主要目的。

        绝不能打草惊蛇。

        燕妄笙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又往那边仔细望去,随后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盏蓝色灯盏。

        那是高阶方士阴阳上尊才拥有的“戏参北斗”。

        想起刚刚男人的话,客卿?想不到天一教居然请了一位高阶方士作为客卿。

        那方士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有些摇晃,但很快捏了个决稳住了自己。与此同时倒在地上的兄长也径直坐起,只不过还是双眼紧闭。

        燕妄笙顿时呼吸一滞。

        方士呼了口气拍了两下手掌,仿佛指示般,兄长站起身眸子缓缓睁开,眸中神色也是格外清明。

        此时的兄长与平日里别无两样,怎么会是他们所谓的“死了”?

        可燕妄笙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那就是兄长眼中的清明就像刻印上的一般,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毫无灵气,格外死板。

        方士皱起眉头,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道:“啧,果然今天魂力消耗过度,现在有些力不从心。这个比起白天那几个还是差那么几分。”

        男人上下打量着道:“噢?看起来确实不太完美。”

        方士缓了缓,随后睥睨着燕芜笙问道:“你唤何名?”

        温和的声音毫无波澜回应:“燕芜笙。”

        方士继续道:“你负何任?”

        燕芜笙面上凝固着笑意,答道:“卧于军营内部,为主人挑选下一枚棋子。”

        方士又道:“你知何由?”

        燕芜笙道:“扩大主人势力,将天策军与苍云军化为所用。”

        方士最后道:“你记何事?”

        燕芜笙道:“重要之事,不曾遗忘。”

        方士转头看向男人,道:“思绪没有问题,就是这壳子现在太呆了,估计要缓一会儿才能恢复与生前一样。”

        而此时隐匿黑暗中的燕妄笙,冷汗几乎已经沾满了额头。

        他实在难以置信,这方士之术居然如此诡异,能将死去之人化与生前别无两样,并且全然听从自己指令。

        他更想不到,安禄山居然猖狂到对天策苍云两军伸出魔爪。

        恍惚间,曾经的雁门战役又浮于眼前——

        薛统领战死,血洒雁门,整个破阵营几乎全军覆没。

        苍云军与安禄山的仇恨,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血海深仇。

        燕妄笙紧握的拳头不住发颤,他用力咬着嘴唇才避免自己悲鸣出声,鲜血瞬间弥漫于口腔,浓烈的铁锈味刺激着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只见那个男人思考片刻,然后问道:“你们下一轮换班的什么时候过来?”

        燕芜笙俯身从地上拾起灯盏点燃,明亮的灯光再次笼罩在江面之上,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大概还有半盏茶的功夫。”

        方士皱眉道:“时间有点紧,他最起码要半天的时间才能恢复。”

        男人却嘿嘿一笑,拍了拍方士的肩膀道:“岚大人,以后咱们还是量力而行。这个残次品我来解决,下不为例啊。”

        方士眯起眼眸正要开口,却见男人迅速抽出佩刀直接往燕芜笙肩侧猛得一划,鲜血顿时洒落在江岸,燕芜笙痛哼一声再次倒在地上。

        望着一切的燕妄笙忍不住合上了眼,他睫毛微颤,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男人收回刀有些惊奇道:“死人也会觉得痛?你这个术法还真是厉害。”

        方士蹲下身检查着燕芜笙的伤口,“死人当然没有感觉,情绪与感知都是伪装的罢了,这不就把你骗住了么。”

        男人划得伤口很深,一般人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基本短时间内都是动弹不得,但由于是伤在肩膀,处理好之后倒是不影响行动。

        以这种方法掩盖燕芜笙的僵硬,也亏他能想出这损招。

        男人道:“走吧,一会儿换班的该来了。”

        方士点点头站起身,两人轻功一跃迅速消失在了群山万壑之中,只留下倒在江岸的燕芜笙与喷洒的一地鲜血。

        长江江水依旧拍打着江岸,似乎想覆盖掉岸边的血水。

        燕妄笙突然很想呕吐,他忍着不适后退几步,随后转身迅速往营地奔去。

        他直接冲回了薛尘帐中。

        薛尘见他这么快回来,惊讶道:“干嘛?不是换班吗?”

        燕妄笙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闷声道:“不换了,我要去茅厕。”

        “哈?”

        燕妄笙回身又冲出营帐,薛尘对他大喊:“大哥你要蹲坑也早点说啊!这个时候我赶过去不就晚了吗?”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薛尘还是很快拎起刀盾往江岸跑去。

        燕妄笙奔回自己营前,秋夜的冷风吹得他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

        那个方士术法他亲眼所见,中术者与生前几乎别无两样,因此燕妄笙根本无法确认此时薛尘是否是曾经的薛尘。

        但他现在实在难以直面死去的兄长,所以不得已找个借口换回班次,让自己的思绪稍微缓和一会儿。

        燕妄笙心里一直十分不踏实,他总觉得自己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他必须把安禄山的计谋与军营中的叛党一事尽快传达出去。

        可王不空目前不在营内,营中又不知布了哪些死士棋子,他的举手投足可能随时都在监视之下。

        不能再拖延了。

        当即燕妄笙就钻回帐内,翻出笔墨迅速将今夜之事完完整整记于纸上,准备偷偷飞鸽传信给王不空。

        可就在这时营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燕妄笙知道肯定是薛尘带着兄长回来了,与此同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兄长在同一帐内,一举一动更是在对方眼皮子下,那么这封信又怎么可能轻易寄出?

        这封信当下是必然不能留在自己帐中了。

        尽管燕妄笙的营帐在队伍末端,但留给他的时间也并不充裕。情急之下他只能揣着信跑出营外,视线扫了一圈后,终于停在了营帐后一棵参天大树的树洞上。

        趁着四下无人,他赶紧将信封藏了进去,然后又立即蹿回帐内。

        他坐在帐中定了定神,片刻后薛尘急切的声音就从外面响起,随即帐帘被人猛得一掀——“妄笙!我们在江边发现了昏迷的芜笙,他受了很重的伤!”

        此时燕妄笙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抬起头装作惊诧的模样,飞快起身冲过去扶住兄长,惊呼道:“哥!你怎么样了哥!军医呢?快去叫军医过来!”

        燕妄笙明明那时候在假装,可不知为何视线却变得模糊起来,眼眶里终于还是充满了泪水。

        眼泪滑落脸庞落在兄长染血的手背上,与血液混在一起,滴答一声坠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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