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照面
夜半三更，隔壁屋子忽然传出店小二的疑惑声，问柳山庄二庄主立刻就赶到传出声音的侄女房中，却见屋内空荡荡，一桶刚烧好的热水放在了地上，韩彤已然不见踪影。
男子当即皱眉，冷脸甩袖出门，恰好遇见离开的店小二，问过也未得到线索，心下焦急，当即准备一间间屋子去找。
转角一间房外，秦簌闭着的眼忽然睁开，面朝着疾步而来的二庄主，想到屋内师弟方才入眠，于是将人拦下轻声询问：“二庄主可是找韩姑娘？”
男子脚步顿在原地，却没有开口。
秦簌笑着解释：“恕在下冒昧，方才听见二庄主与小二交谈，似乎是在找韩姑娘。”
男子这才开口，声音许是因为着急有些许沙哑：“秦女侠有眉目？”
温婉的女子闭目想了想，指着后厨方向：“晚上韩姑娘与在下师弟起了些许冲突应当没吃好，此时兴许是饿了。”
男子道谢后脚步匆匆，前往后厨，确认那不甘寂寞的丫头确实在后厨吃蒸着的馒头后，冷着脸回了秦簌面前准备道谢，却不知何故沉默半晌未开口，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犹豫。
秦簌有些奇怪他为何默然不语，忽然便明了，问柳山庄庄主自从成了中原武林盟盟主之后，便有些孤傲了起来，今晚之事怕是令这位追求完美的二庄主有些丢脸。
她微微笑着，唇角弯弯，眉眼弯弯，恬静又安然，恭敬有礼，进退有度：“今日之事秦簌绝不外传，二庄主放心。”
“多谢。”开了头，之后的交谈便顺利许多，“秦女侠不休息？”
秦簌笑笑：“这趟镖不容有失，我守夜便好。”
男子望着屋内，屋内之人呼吸平缓有力，是个年轻男子沉入梦乡。当即皱了皱眉：“秦女侠辛苦，你这位师弟，却不知心疼人。”
秦簌瞪大眼，有些莫名，脸上仍是挂着笑：“小孩子，他正需要休息。”
“若我未记错，秋少侠今年应年满十八了。”
对面男子声音辨不出喜怒，但能听出些许嘲弄。秦簌这些年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询问，她无休止地纵容，师弟便仗着这份纵容不断试探她的底线。他们之间的相处，于旁人而言太过奇怪了。
在面前这位见多识广的二庄主看来，恐怕也不会生出与旁人不同的情绪来。
惋惜她年少成名，如今却为了师弟的人生殚精竭虑。苦口婆心得宛如老母，却得不到一个母亲应有的尊重。
但她一向想得透，他们本就只是师姐弟，她对他好，也不过只是……
秦簌猛然一怔，甩了甩头，对着面前男子笑道：“他在我眼中一直就是个孩子，十年来相依为命，习惯了。若是做了什么唐突了韩姑娘，我代他致歉。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十年。
男子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婉拒了她的歉意：“除开性格骄纵了些，他倒是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这些年应当费了不少心思。”
“阿屹从小就很乖，现在这样，只是放不下从前。等他再大一些，便懂了。”
从前……
男子默然良久，秦簌若非未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如今怕是以为他早已不在原地，已然重新闭目养神起来。这会儿只能睁着眼，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表明了她的疑惑。
为何不出声，又不离开？
男子望着那双毫无光芒的眼睛，怔了怔，语调下意识浮起了些许怜惜：“那你，放下了吗？”
秦簌的笑容僵硬在唇角，轻嗤了一声，没了温婉柔情，露出些许桀骜不羁来：“秦簌没有从前，二庄主既知天下事，便应知秦簌为何如此。揭人伤疤，并非君子所为。”
静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秦簌明白，大概是她将人气走了。
问柳山庄二庄主，恐怕这辈子也未被人忤逆过，被她指着鼻子骂不是君子，怕不是嫌她小人之心，还得怨她不识好歹。
当年炼兵阁覆灭，她带着秋屹东躲西藏，直到问柳山庄真任了武林盟主，下令取消了对炼兵阁苟活之人的围剿，这才能光明正大行走江湖，能在镇远镖局的照拂下，吃住不愁。
中原武林盟是仇人，问柳山庄与镇远镖局算半个恩人。
她相信方才二庄主应当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对于她这么个挣扎在泥潭中的人给予一些关爱，是她太过尖锐，一旦有人提到当年，便丢了这十年磨炼出来的好脾气。
秦簌有些后悔，又有些后怕。
万一二庄主一气之下，又重新开始对他们的围剿该如何？阿屹……她好不容易才将他拉扯大，还未遇见个喜欢的人，便要栽在她一张嘴上了？
十年里，难得心思浮动如此厉害。
秦簌当即迈步朝着二庄主门前走去，刚到门前，又有些犹豫。
方才才骂过他并非君子，他既然如此生气，显然是认为自己是个有大肚量之人，既然如此，便不会做她害怕的那些事，如今贸然过去，岂不是又令他想起了方才不悦？
与她指控的揭人伤疤又有何不同？
她顿住了悬空想要敲门的手，收了回去。
定然是这样的，二庄主见过多少世面，他们不过今日一面之缘，即便她语出狂言，日后既无交集，哪怕他对她有些许不满，也不会牵连到阿屹身上去。
总不能上赶着提醒人家，自己被他捏住了命喉。
失却先机之后，日后再见平白心虚几分，阿屹这般不服输的个性，只怕还会更糟。
一切就此打住，萍水相逢便得有个萍水相逢的样子。
想罢，她转身又欲离开二庄主门前。
刚走了两步，门就被打开了，她浑身僵硬在原地，听着身后和缓的步子，暗骂自己为何要前来找不痛快！此时此刻又该说些什么！
二庄主先开了口：“抱歉，方才是在下鲁莽了。”
秦簌：“……”
二庄主：“还望秦女侠不要介意。”
秦簌：“我……”
“嗯？”
人家台阶都砌得整整齐齐了，她还犹豫什么？
秦簌败下阵来：“我是来道歉的，我不该那么说你。”
“你不用道歉。”
不知是不是秦簌的错觉，她总觉得对面这位二庄主有些……不够沉稳。有些话总是说得有些急切……就好像……就好像……
她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总让她有些心里发毛，想赶紧结束交谈。
这次过后，就江湖——
“是在下唐突了秦姑娘，不知该如何赔罪？”
不见吧……
秦簌愣了，喃喃问：“为何赔罪？”
二庄主苦笑了一声，有些赧然一般：“韩某言语无忌，还望姑娘恕罪。”
秦簌有些迟疑地摆了摆手：“那……你也想道歉，我也想道歉，咱们也别过于麻烦，就一笔勾销？”
“嗯。”
男子声音低醇，但不知为何，一个单字，却令人觉出几分愉悦来。
“那……我先告辞了？”秦簌不愿多探究，抬头朝着他的方向，眨了眨眼。
若眼中有光亮，那视线应当恰好落在他的面上，正是平常人交谈的模样。
可那眼中的光芒，到底是再也亮不起来了。见识过她当年风采之人，无不为其感到可惜。
二庄主迟疑片刻，随即笑道：“在下韩攸，性命攸关之攸。”
“呃、啊……哦。”秦簌抱拳回道，“秦簌。”
“秦姑娘要守一夜？”
听着韩攸关上了自己房门，似乎想与她同行回去，不禁感叹二庄主果真君子做派，就这么一小段距离，也要将她送回自己门前。
江湖中人，若无仇怨，互报名讳便是以朋友相交。秦簌不再抵触，跟上步子坦然与其寒暄起来。
到得门前，秦簌正打算拱手送别，房门却忽然推开了，应当在熟睡的人这会儿已经醒来，靠在门边，望着两人，笑了一声。
“二庄主三更半夜献殷勤，是想招揽我师姐进问柳山庄？还是——”故意拖了会儿尾音，听着何其暧昧，“瞧上我这傻师姐了？”
“阿屹！”
秦簌听师弟如此言语，脸急得都红了。她倒是无所谓被师弟随意编排，但对方到底是武林盟主的亲弟弟，江湖上也甚有名望，这话说出口，难听些便是一桩污蔑。
正忙不迭要道歉，却听韩攸平静道：“秦女侠风采，我这一辈人谁人不知？若真能得秦女侠相助，是问柳山庄的荣幸。”
“……过，过奖了……”秦簌干咳一声，不敢迟疑，赶忙推着师弟进门，“那个……二庄主，我师弟童言无忌，莫要放在心上！”
门被秦簌干脆利落地关上。
韩攸听着里头不甚清楚的交谈，静候了一会儿，果真未见秦簌再出来，颇有些失望地离开回房了。
韩彤这会儿蹦了出来，凑到他面前打趣：“二叔，您这是被秦女侠给赶回来了？”
韩攸漠然看她一眼，砰然将门关了。
韩彤嘴角的笑却是越发浓了，目光望着秦簌的屋子，暗自下了决定，对着里头轻声道。
“二叔！我一定会让秦女侠做我婶婶的！”
“胡闹！”韩攸轻骂一声，却不由自主带上些许笑意。目光落在秦簌入住的方向，久久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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