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师姐
趁着韩攸近来事务繁忙,秦簌让韩彤陪她去了一趟天山。
已经建成的易水山庄中,久别重逢的师姐弟没能再如从前般亲密无间,反倒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甚至当着前来拜访的一些武林同道的面,说出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的话来。
韩彤小心翼翼打量面色严峻冷漠的二婶,头一次看见这般神色出现在她印象中应当永远和蔼温柔的二婶脸上,不禁有些惧怕。
如同惧怕她二叔一般。
等两人回到江都时,二叔在城门口亲自来接,与她对视了一个眼神,韩彤便自觉先行一步回庄了。不禁感叹,恩爱夫妻就是好,受了气还有人开解安慰,哪像她啊,每次被爹爹训,除开二婶会安慰她几句,二叔是恨不得再多训她几句。
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啊!
而这厢韩攸将秦簌抱在了怀中,轻声安慰着:“别跟那小兔崽子一般计较,忘恩负义的家伙,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秦簌却是拧了眉头:“你想怎么教训?”
韩二庄主瞧夫人这表情,立刻反省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起秋屹到底跟着她十年,她一向是个护短的个性,心中又对秋家有愧,恐怕他说要找秋屹麻烦,惹她不痛快了。
想通此节,他却更不痛快了。
可也只能顺着自家夫人的脾性:“让他再也见不到他师姐,回头等他真的悔不当初想找你道歉了,也没办法见到你,让他带着愧疚后悔一辈子。”
秦簌果真被逗笑了:“也好。”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我们阿攸真是聪明。”
那是炼兵阁最安静的小院子,秦簌的院子。
少年皱着一张脸,面上全是嫌弃:“无忧好难听。”
少女不满捏着他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无忧怎么难听了?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这是多少人羡慕的事情。”
少年一时语塞,脸羞窘地红了:“我……反正你不要叫我无忧。”
“那我叫你什么?”
“叫阿攸。”
“阿忧?”
少年瞧她那副表情便知道她会错了意,横了一眼:“不是你那个无忧的忧!”
“那是哪个攸?”
少年吞吞吐吐,最后放弃一般投降:“随你吧,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少女却是体贴地满足他:“我们阿攸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簌看不见的地方,韩攸眼眶骤然热了,多少年了……从她嘴里再听到这句话,多少年了……
他头一回压抑不住嗓音中的哽咽:“夫人从未这般叫过为夫。”
秦簌故作讶然:“不喜欢吗?那还是叫二庄主好了。”
“喜欢喜欢,”韩攸连忙道,抓着对方的手颇有些委屈的模样,“叫二庄主多生分,旁人听去,根本不知晓你是我夫人。”
秦簌问道:“这很重要吗?”
韩攸目光灼灼,盯着曾经魂牵梦萦十年的面孔,如今朝夕相伴,仍旧觉得几分如梦般不真实,这回她独自离开江都前往天山,他有一瞬以为,她因为上回那些女弟子所言而生气,准备去天山投奔秋屹一去不复返了。
“很重要,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娶你。”韩攸将秦簌的手凑到脸旁,郑重又虔诚地吻上了她的手背,“秦簌,谢谢你愿意嫁给我。”
多像一对阴差阳错的夫妻,相伴多年后表明心迹。
秦簌想,此刻她应该面带欣慰惊讶喜悦,再眼眶含上些许热泪,盈盈不落下,让对方知晓她心底因他的话语而动容。
但她浑身却不自控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人甩开了过去。
韩攸望着空空如也的手中,愣住了,再一偏头,马车角落垂眸的女子整个人散出冷淡凌厉的气息,仿佛狠狠压抑着什么。
他心头狠狠一跳,没来由地心慌。
连带着嗓音也有些干硬:“怎么了?”
秦簌咧开了嘴,没有亮光的瞳眸死寂一片,却令他瞧出几分冰冷来:“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她没有神采的眼睛转了转,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最后落在两个字上,“恶心。”
韩攸脸色忽然就煞白了下去。
秦簌是个异常温柔包容的女子,她一向不说重话,哪怕他一次次将她给他修补的衣衫弄破,也只是埋怨地抱怨两句,从未责怪过他。
那间小院子,他时常瞧见的,便是她坐在阳光下,抱着他破损不堪的衣裳修修补补,或者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块布,琢磨着如何给他做一身好穿的衣裳。
可少年人的体型一年几变,常常她的衣裳刚做好,到他身上总能短上几分。
对他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便是他又跟内门弟子起了冲突,受了内伤,被秦簌破口大骂:“你有几条命啊!不要命你滚出去!死在外面别让我看见!”
但他心底是暖的,秦簌心疼他,她便是再骂他,他也高兴。
炼兵阁灭门之时,秦簌一人一剑挡在各派人面前,神色坚毅,浑身浴血却不退,他真的担忧她会死在门前,却被她冷然无情的目光狠狠钉在了原地。
他那十年间一直想着,若是她那时能与他说一句话,会是什么?
如今却是知晓了,大约便是这句“恶心”。
可她离开江都前,还与他琴瑟和鸣,去了天山一趟,发生了什么?让她有如此转变?因为秋屹?
刚成婚那年他们因为秋屹吵了一架,若非大哥前来及时,他们能将问柳山庄给整个拆了。到底是祖上积下的家业,再不敢胡闹。韩攸将马车停在了问柳山庄前的梅林中,若有什么问题,还是在外面解决清楚比较合适。
“你去天山,秋屹怎么了?让你这么不高兴?”韩攸强笑着问道。
秦簌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四周寂静只有鸟声,便心下了然:“未进庄?也好,有些事情,本就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
韩攸的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声音也紧绷起来:“到底怎么了?”
秦簌轻笑一声,骤然抽剑,横在他脖颈前,虽然瞎了,但一招一式分寸控制得极为精细,堪堪停在极近的距离,剑气刮得他脖间一疼,但却未出血。
她语调冰冷,带着恨意:“韩攸,你还要瞒着我吗?”
韩攸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底,怔然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便替他一句句剖析清楚:“问柳山庄的二庄主,亲自入炼兵阁做内应,委屈了,好好一个韩攸的名字,让我改了个不伦不类的无忧。从前我对二庄主有用,能帮二庄主大开方便之门,二庄主才委屈求全,任我肆意折腾。可如今秦簌孑然一身,二庄主又是看上了秦簌什么,要委屈自己,娶秦簌这么一个瞎子呢?”
该知道的,还是被她知道了……
韩攸只觉得近来这几年是做了一场万分快意的美梦,他拼命拖延着,却仍旧在此刻醒了。美梦名为“秦簌”,从他再次与她相遇之时,便重新一脚踏了进去。
他并非没想过与她相安无事,只是那驿站中,少年一句句“师姐”,让他挪不开眼,挪不开步子,放不开手。
只有此刻,他才能嗓音喑哑地叫出心中唤了无数声的,无数次嫉妒秋屹光明正大地称呼:“师姐……”
秦簌听着这声师姐却是面色更冷,曾经回忆纷至沓来,一幕幕皆是对她无声的嘲讽,剑刃一动,在他脖颈划出一道血线:“秦簌不敢当二庄主师姐,二庄主可别折煞了秦簌。”
韩攸红热的眼眶终于有一滴泪滑落,滴在剑刃上,清清冷冷的一声:“从前是我的错。但这次,我并非要谋求什么,我只是……”
看那秋屹叫着一声声“师姐”,心中不痛快。看你一双眼目不能视却依旧挺直了腰杆为秋屹遮风挡雨,心中怨恨。看你眼底温柔,全然给了另一个毛头小子,生出了最为不堪,亦是最为真切的嫉妒。
我是那么爱着你,却又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我那么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却又不甘心将你拱手让人。
明知前路是死局,却仍旧贪心地,心怀侥幸地,一次次遮掩那些蛛丝马迹。只为了,能将你留在身边更加长久一些。
“只是仗着我眼瞎,便用这韩攸的身份,再次耍弄我而已!二庄主,将我玩弄于掌心,是否心底很是满足?你是不是觉得,从前我虽有眼,却心盲,如今我虽对人警惕,但到底眼瞎,连老天都在帮你,你很得意吧?”秦簌说着便笑出声来,“枉我纵横江湖,人人都尊称我一声秦女侠,却被你,二庄主两次骗得苦不堪言!韩攸,你我到底有什么仇?要如此不放过我!”
“师姐……”他的爱意被误解成仇怨,韩攸心底痛到极致,阖目道,“从前大势所趋,你我皆被裹挟在内,我不欲辩驳。但这回,我从未利用师姐半分,你可信我?”
横在脖间的剑尖陡然朝下,一剑便刺穿了他的左肩,剑气震荡,小小马车内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韩攸的一张脸霎时便白了,他却趁此机会抓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中:“师姐,若你要取我性命,我自是任你来取。下辈子,我定然不再骗你分毫,让你骗我,欺我,辱我,骂我,我定然不会有半点埋怨。可我从来,从来……都只是爱你。”
秦簌嘴角抿得更紧,狠狠道:“韩攸,你假惺惺地演给谁看!”这剑仿佛是将她心中怨气发泄了七七八八,而对方毫不反抗的姿态让她忽然间就失了再刺他几剑的兴趣,她将剑一把抽出,神情漠然,“韩攸,掌门说,炼兵阁的命数到头了,这是炼兵阁行事不端,遭的报应。我身为其弟子,坚守门派,是为忠诚。你替中原武林盟潜入做内应,自是你对于中原武林盟的忠诚。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以情相欺!如今还能在我知晓真相之后说这些……韩攸,你觉得,你配吗!”
“对不起……对不起……”韩攸依恋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他一意孤行地想在她面上看出几分过往的神色来,却只瞧见一片冰冷。到底是将她伤得狠了。
此地离问柳山庄太近了,若是被人发觉……
他狠下心放开她的手,将她推开,大口喘着气:“你走吧,我不会让问柳山庄的人找你寻仇的。不要去天山,会牵连秋屹……”想起什么来似的,低声苦笑,“你去天山,本就是存了保全他的心思。你一向,都这般思虑周全。”
秦簌将剑收回,剑刃的血用衣衫擦净,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未一剑取你性命,是因为心软?韩攸,当年是你欺我骗我,如今更是你诓我嫁你,我要杀你亦是合情合理,但你我拜了堂,天下人皆知你我是夫妻。我只是不想再背一个于我而言何其无辜的弑夫骂名!你写一封休书,我们三个月后,太原公平一战!”
本就失了血色的韩攸面色更是苍白,声音颤抖着:“休书?师姐,我不要写休书……你我是夫妻,你是我妻子……我不要写休书……”胡乱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下他心底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恐慌,“师姐……你我是夫妻,我不要写休书……”
休书一写,他们之间,便半点关联就没有了。
秦簌冷笑:“你不写休书,我就找个男人春风一度,而后给你寄一封和离书。太原一战,我总会找一个由头给你!”
韩攸攥紧了手,失神喃喃:“为何……定要如此……”
“只有与当年之事全然无关,才不会真的连累到阿屹。”秦簌语气温柔下去,但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韩攸想在她面上看出几分假意,却认命地明白,如今在她心里,只有秋屹最为重要。为了不连累他,不被问柳山庄寻仇寻到秋屹头上,甚至甘愿舍弃女子最为看重的声誉。
韩攸不甘地望着她,忍着心底翻涌的痛楚,咬牙道:“我写休书,师姐,不要自误……我写休书,我写……”
无人瞧见的,不可一世的二庄主,心如死灰,狼狈至极。但心底却隐隐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若是他在此之前死了……他与师姐仍是夫妻,师姐亦遂了心中所念……
秦簌却看透了他:“韩攸,你可不要先死了,否则,我寻的仇便不止你一人。当初能让你潜入炼兵阁的人,除了咱们如今的这位武林盟主,还能有谁呢?”
鲜血淋漓的伤者如今靠在马车边,闻言悲哀到极致,笑出了声:“师姐,你从来都最懂我。”
秦簌未置可否,跳下了马车,决绝离开。
望着那头都不回的背影,韩攸躺倒在一片凌乱的马车上,捂住了眼,心底一片荒凉。
“师姐……”
隐约有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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