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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报应


“听说了吗?易水山庄那庄主风流成性,前几日又收了个美人儿。”

        “他那张脸,不知道迷了多少姑娘。”

        “哈哈哈,姬妾多又如何?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那儿子长得平平无奇,大概是老天都看不过眼吧!”

        “我倒是听来一桩奇事,那天山后住着一个瞎眼的女子,长得奇丑无比,却比庄内那些美人地位还高,都猜她是不是那庄主独子的生母,盖因太过丑陋,秋屹那人好面,故而藏在庄内。”

        “瞎眼……女子……”

        众人一听,心中浮起当年叱咤江湖的那女魔头,不禁浑身一抖。

        “不会吧?”

        “我的确听闻死了呀……”

        “没错,我也听说是二庄主出手,将人捅了个对穿。”

        “但之后尸体却传被秋屹带回去了。”

        “秋屹向来不待见他那瞎子师姐,还能救她?”

        “活着又如何,如今拿到那本秘籍之人,哪一个不比她当年疯魔……”

        想起近来武林惨状,众人皆心有戚戚。

        “唉,可惜了,二庄主早已退隐江湖,否则,哪里能让一本秘籍将武林搅得这般腥风血雨。”

        “嘁!要我说,当初若非那女魔头对韩攸旧情难忘,哪里有他诛杀魔头的丰功伟绩?还得是命好,将那女子囫囵在掌心,到死都对他余情未了。”

        这一桩旧事知道之人不少,但敢如此直言不讳之人却是稀奇,众人纷纷侧目一看,是哪位傻子敢在问柳山庄势力还如此庞大的时候说这等真话。却不想是个胡子都未长的毛头小子,瞬间失了兴趣。

        各自摇摇头:“各位都少说几句,听闻那二庄主就隐居在太原,若不小心碰上了,却是麻烦。”

        那小子又嘲笑一声:“碰上又如何啊,他还能吃了你们啊?”

        “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年长几岁却如此畏畏缩缩,孬种!”

        一屋子的人纷纷被激怒,正准备动手,却见,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道人影,一言不发望着众人,身周却弥漫开冷肃的杀气。

        众人一惊。

        “阿瑶,回去了。”

        少年见人来,翻了个白眼,似是不耐烦,但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跟在身后不甘地离开了。

        良久,才有人缓缓开口:“那是……二庄主吧?”

        一屋子人顿作鸟兽散。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太原置办的宅院前,韩攸却停下了脚步,认真叮嘱面前扮作少年模样的徒弟:“你这些时日好生跟着你爹娘,莫要出门乱惹事,我要出去些日子。”

        小少年反手托着后脑勺,戏谑地望着面前身份为“师父”的男子,嘲讽地笑了一声:“你要找我舅舅算账去了?终于忍不住,脱了你那身道貌岸然的皮囊了?”

        韩攸却像是被刺了一下,眼眸黯淡:“我只是去看看,不会为难他。”

        小少年摊手无所谓的模样:“你要真想怎么样,以我舅舅那三脚猫功夫,在你手上一招都撑不过。反正我娘亲死了,这世上也没人护他了,是生是死,我与舅舅心里都有数,从未有过什么奢望。”

        “阿瑶……我不会伤他。”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好师父。”

        小少年笑嘻嘻走进了宅院,欢呼叫着扑进了养父母怀中,被责备好好一个丫头非要打扮成男孩儿出去乱晃,也不过耸耸鼻子撒娇蒙混过去。

        韩攸门外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平静地等胸口窒息般的痛楚到来,消失。一开始确实难以忍受,但次数多了,心底里便再也翻不起什么涟漪,瞧什么,都是与自己无关的平静。

        这世间温情,从他第一回错了开始,便再也不属于自己。

        此刻,唯一能令他动容的,无非是今日听来的消息……

        易水山庄,女子,瞎子。

        丑陋不堪又如何?只要她是……只要她是……

        胸腔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久违地感受到了另一种与心如死灰绝然不同的心绪。

        他行至天山花了几个月,到了易水山庄门口,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了。守卫甚至不愿给一个得体的理由,净拿一些“易水山庄穷乡僻壤不敢接待大名鼎鼎二庄主”,“庄主声名狼藉不敢与光风霁月二庄主攀交情”等等缘由来打发他。

        不用想,便知晓这皆是出自秋屹的授意。

        他心中急切地想查明真相,但到底心中有愧,况且秋屹在秦簌心中的分量,他是十分清楚的。秦簌死了,他不曾找过秋屹半点麻烦,还拜托兄长对易水山庄多加照顾。若是秦簌还活着,他便更不能冒犯她放在心头的师弟,毕竟从前他们二人因秋屹吵的架也不算少。如今想来,本就是偷来的短暂幸福,当时怎的就不肯忍让几分,若是再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是不是……会有别的结果?

        于是他只能一日复一日地来易水山庄递拜帖。

        秋屹建庄用的是当年练兵阁旧址,天山之巅本就为天险,练兵阁覆灭犹在昨日,中原武林着实对其没什么好脾气,上门拜访之人少之又少。

        近来韩攸日日守在庄外的消息被秋屹散播了出去,一时间争相来瞧韩攸的武林豪杰多了起来,顺路也就拜访了一番易水山庄,一时间秋屹的混账名声都有了些许好转。

        只有韩攸,仍旧被以敷衍理由拒之门外。

        到了三月,借着韩攸之名广交英雄豪杰的易水山庄大发请帖,却是请各门派来参加其独子的生辰。

        秦簌的消息总是萦绕在心头,韩攸也终于耗尽了耐心,趁着守卫无暇他顾之际,混了进去。

        庄内构造与当年练兵阁几无不同,只是当年一些房屋建筑损坏良多,秋屹便找人用石墙围了,也没打算再用。辟出能用的部分,已然活得十分潇洒。

        是以其中道路也与当年无异,韩攸潜入便更显游刃有余。

        翻过他怀疑会被用来藏那女子的几处地方,都未见到半点痕迹。那悄然燃起的希望,便也在此刻悄然熄灭。正打算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扫过了当初秦簌住过的那间屋子,便再也挪不动目光。

        近二十年过去,那间屋子还如当年一般。

        宁静,温和。

        若始终无人居住,院中杂草丛生,园木凋零,应当,会在终年积雪的天山之巅,更显萧条才对。

        他神色一顿,眼中既有跳跃的光彩,亦有近乡情怯的慌乱。

        忐忑地缓步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院中安宁低头坐着的女子背影闯入眼中,令他呼吸一窒。

        秦簌……

        秦簌……

        二十年前的秦簌,便是会放下手中剑之后,拿起针线,坐在院中,补着他摔破的衣衫。

        恍然经年,景象却似从未改变。

        韩攸鼻头一酸,就快步走了过去,停在了她身后,忐忑万分地叫道:“师姐……”

        那女子蓦然转头,面色上是茫然的惊惧,仿若被惊扰。的确如他在太原所闻双目涣散不可视物,但那张脸……

        陌生至极!

        韩攸浑身僵硬。

        乍然而起的喜悦,转瞬跌落谷底,重回灰暗人间,那一瞬间,仿佛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般,韩攸的眼泪就这么滚落出眼眶。

        那些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韩攸,你会眼睁睁看着你韩家努力维持的江湖安稳毁于一旦!你会看见的!

        秦簌……

        秦簌……

        韩攸脱力地伏倒在地,不断喃喃着故人之名,胸腔中空了多年,什么也填不满。想将什么东西揉进去,按进去,压住那颗流血不止的心,但能够让他回归平静的人,已然逝去。

        “哈哈哈哈!”

        愉悦的笑声出现在屋内,男子裹着大氅,拎着酒壶,摇摇晃晃溜达了出来,先轻声安抚过那目盲女子后,才转头看向院中孤零零跪倒的,曾经高洁无双的问柳山庄二庄主。

        “二庄主,可喜欢我送你的这桩大礼啊?”

        轻蔑的笑声在头顶响起,韩攸一抬头,便瞧见那张风流倜傥的年轻俊颜。

        秋屹微微眯眼,居高临下望着眼前狼狈的人,眼中恨意涌动,而后嗤笑一声:“你在奢望什么?她还活着?我藏起来了?哈哈哈!蠢货!哈哈哈!韩攸,你也有如此蠢的时候!”

        韩攸看着熟悉的院子,心中只觉他说得如此对。可他应当早些发觉,发觉他从很久很久以前,便蠢笨不自知!

        “难过么?心痛么?后悔么?”秋屹讥讽地大笑不止,“心中不痛快是不是?想一刀了结自己是不是?可是你不行啊……你还得护着阿瑶,你得保她一辈子平安,你得活在无尽的悔恨中,每日每夜想起当日你是如何将你手中之剑捅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有多痛快!我有多痛快!你就该在炼狱中永远挣扎!永无尽头!至死方休!”

        永无尽头……

        至死方休……

        韩攸埋首在原地,痛到麻木,浑身冰冷,只妄图一道温柔的声音,再次回响在她耳侧。但那是他此生的求而不得。

        秦簌,是恨着他,死去的。

        如何还会再来将他救出这人间炼狱?

        这一切,都是他的罪孽,是他该受着的。

        再起身时,韩攸整张脸都显得漠然无神,缓步走出了天山。若非他嘴角因气血攻心溢出的血丝,秋屹当真想一刀将其结果在了此处。

        跟在秋屹身边许久的美人托腮望着曾经闻名天下的二庄主颓然的背影,到底还是将心底多年的疑问问出了口:“庄主,既然心中不痛快,当年为何要阻止二庄主自裁?”

        秋屹回身拍拍她的肩膀:“若他狼心狗肺,如他那兄长一般道貌岸然毫无愧疚,自是一刀结果了他痛快。可是你瞧他,那后悔的模样,只有活着,才是磋磨。得日日想着我师姐如何死在他手上,受亲生女儿的仇视记恨,却又得江湖众人的敬仰,你说他会不会疯?”

        “属下不知。”

        “疯了好,疯了才能将他踩进泥地里,让他尝尽世间痛苦,再结果了。”

        美人望着庄主眼中隐隐寒光,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大约痛苦的,疯魔的,并非只有那个天下皆知的二庄主。但秋屹一向及时行乐,活得自在,也瞧不出师姐离世于他有多少痛苦。就连后院的墓地,他也从不去吊唁,仿佛就真如当年当着群雄的面说的那般,只是秉承同门之谊,将师姐的尸首带回安葬。

        秦簌死后第八年,秦瑶成亲了。

        韩攸在其大婚之日,醉倒在太原最大的酒楼中,尝过了楼中所有名酒,再醒过来之时,行事便有几分疯癫之意,声称秦簌未死,四处寻找秦簌行踪。

        秦簌死后第十三年。

        此时江湖已因那本秘籍纷乱多年,那本秘籍也因习练之人宛如恶鬼修罗,便得名《修罗谱》。

        天山之上来了一位老者,拿来了一柄通体由玄冰晶打造的好剑。

        秋屹一个照面,便拱手尊称“老祖宗”。

        这位被秋屹叫“老祖宗”的人,将剑留在山庄,换秋屹停止在江湖中继续散播《修罗谱》。

        秦簌死后第十五年。

        韩攸终于被秋屹几次三番以秦簌之事逼疯了,秋屹觉着痛快淋漓,在秦簌墓前痛饮三日。

        而后便靠着那墓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些年的事情。

        “这些年,看江湖纷乱至此,我觉着十分痛快,甚至觉得还不够。但是,老祖宗出面,将修罗谱收回了空幽谷。”

        “我其实不想就这样放过他们,但是,老祖宗说,有些事,不能做过头,否则,伤的会是瑶儿和康儿。其实我不想叫他老祖宗,但是当年,若不是他帮忙,瑶儿也没办法活到现在,我还是,有些感谢他的。”

        “对了,瑶儿前两年有了孩子,跟她姓秦,她说‘秦簌这么大名鼎鼎的姓氏,怎么可以就此断绝’,你瞧,她向来都是为你骄傲。康儿也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易水山庄在他手上,我很放心。我也没了什么念想。”

        “对不起啊师姐……我当初骗了你,康儿不是我的亲子,是出逃的另外的秋家子嗣的后人,我怕你总担心我终生大事便将他要来当做继承人。”

        秋屹将手中剩下的酒全数倒在了墓前,摸着腰间那柄老旧磨损的佩剑,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眼中无限怀念

        “师姐,我一直记着你,一直一直,都记着你。”

        他缓缓靠在墓碑上,眯着眼望向虚空。

        “这世上,我已无事可做,我想……来陪你了……好不好?”

        问完又自顾自地一笑:“我是傻了,你这么疼我,肯定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对吧?”

        老旧的铁剑割破了俊秀男子的血脉,汩汩鲜血溅在雪地之上,易水山庄第一任庄主秋屹,用手沾了些许,在墓碑上的“秦簌”旁,加上了“秋屹”二字,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秋屹死讯传出,已经疯癫的韩攸跌跌撞撞,赶到了天山。瞧见了那座分明重新翻过又扩大的墓,又瞧见了那写着两人名字的墓碑,愣住了半晌。而后似哭似笑疯魔着大叫了许久,用剑将秋屹二字狠狠划去才跪倒在墓碑前痛哭不已。

        等新任易水山庄庄主发现时,这位曾经的问柳山庄二庄主,保持着跪倒的姿态,在风雪中,成了一座冰雕。

        易康修书给太原秦家当家秦瑶,未得应答,便修书给如今的问柳山庄庄主韩彤,韩彤急忙迎回二叔的遗体,江湖中人闻声而到,葬礼倒也算得上风光。

        许多年后,易康有一日与秦瑶闲谈时问起此事,秦瑶满不在意轻哼了一声:“真以为人死如灯灭,一切随风逝?我偏要他生死都不如意。他既然活着时要做问柳山庄的二庄主,死了便也该是二庄主,别让我这私生子挡了他的风头。不能与妻子合葬,还受不了亲生女儿的祭奠,都是他的报应。”

        易康觉着,这一瞬的秦瑶,与当初秋屹提起韩攸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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