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振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重惩侯玉成的事情告诉侯玉梅,他婉转地说完那件事情的经过,静静地看着妻子。
侯玉梅刚才还喜笑颜开的脸色一下变了,由红变黄,然后渐渐地阴沉起来。她剜了一眼男人,欲言又止,最后却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狠狠地摔上了门。
“你听我说你”王振强还没把话说完,那震耳的关门声就把他的话音给打断了。他无奈地摇摇头,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发呆。
屋子里安静了。刚才两口子嘻闹的回音,仿佛还在某个角落低低地游荡着。那声音一会左,一会右,一会高,一会低。像一头困兽,极力想冲出这个约束它的房间,但它却四处碰壁,慢慢地它似乎有点累了,屋子里便没有一点声音了。
王振强缓过神来,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虽然妻子的脸色难看,但他今天还是暗自庆幸,妻子今天一反常态,没有和他大吵大闹算是万幸。看样子好消息也能治愈狂躁症的。
在这结婚的几年里,王振强是越来越惧怕妻子,越来越怕和她发生正面冲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曾经温柔体贴的妻子。没有耐心,虚荣心强,喜出风头,更喜欢争强好胜,能为一点点小事争个不休,直到让步为止。昔日的小鸟依人早就飞走啦,而落给他的却是一个强悍、自私、无理取闹的女人。
认清一个人,真的需要时间。王振强看清侯玉梅,用了三年的时间。这三年,侯玉梅像挤牙膏一样,把她的缺点和毛病一点一点挤到了王振强的面前,甚至用大哭大闹来强迫他接受这些。尤其是让王振强看不惯的就是她的虚伪,那简直和表演大师能媲美。前一秒还恨之入骨的人,后一秒就能亲近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有时候,她就像一把火,能把你融化了;有时候她却像一块冰,能让你战栗让你发抖。为了某一个事情,她死缠烂打,永远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的架势。
记得新婚不久的一个春节,母亲从乡下老家来到县城。这是王振强调到县城以后,母亲第二次来,第一次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第一次来县城,母亲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跟着来贺喜的亲戚一块回家了。那次他恳求母亲多住几天,母亲以家里那些鸡呀鸭呀猪呀没人喂为借口,跟着来贺喜的亲戚一块回去了。母亲走的时候,他心里酸酸的,眼睛朦胧了。那一刻,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母亲这辈子太苦了,他多么想让母亲留下来,多么想让母亲享享清福。可是母亲为什么着急回去,在他心里始终是个谜。
从第一次见到母亲,他就从侯玉梅闪过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可那是什么呢?他一时琢磨不透。或许是因为陌生显现的羞涩?还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未来婆婆的不安?那时候,因为母亲的激动而忽略了这些。现在一想,那种眼神就是一种嫌弃,一种不屑,一种城里人的优越感。
那天,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他牵着侯玉梅的手,看着一路的风景,朝村子里走去。田间地头的人们在忙碌着,偶尔有人站起身,向他俩张望着。
曾经的羊肠小道,已经拓宽成一条能行汽车的土路了,只是汽车只能到达离村子几百米的地方。剩下的路,只能步行了。
四周围是迷人的景色:高耸入云的山巅已经是白雪皑皑,那裸露出来黝黑的崖石,如一位饱经沧桑、经历过无数磨难、布满皱纹的老人;山腰是一层墨绿的松树,像一条宽大的带子,把白的雪和山脚下的万紫千红给隔开,那是大山的灵魂和底色;靠近村子,是最让人流连忘返的,是迷人的:红色的枫叶,黄色的灌木杂林,收割完庄稼翻耕过黑黢黢的土地,还有来回走动着的人们,在眼前勾勒出一幅精美的、有动感的天然油画来。
王振强被眼前的景色彻底给折服了,自己的家乡竟然这样美,这样让人痴迷,让人心旷神怡。这个走过无数次的地方,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注意呢?他记得上学那时候,来去都是匆匆忙忙,根本无暇欣赏这些。后来参加工作,回来的次数少了,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急切地想见到母亲,总是低头匆匆赶路。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偶然有一天你仔细观察,就会觉得有些地方特别陌生,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
眼前的美,迷住了王振强的双眼,让他目不暇接;扯住了他要回家的脚步,让他流连忘返,让他心旷神怡。
见到母亲的第一眼,王振强就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一切举动都是激动和兴奋的。那饱含沧桑的脸颊,绽放出久违的微笑,眼里噙着浑浊的泪水,是幸福的;嘴角不停地抽搐着,用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手,亲切地抓住侯玉梅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嘴里不停地说道:“好好好!”因为激动,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在不连贯中表达自己的意愿。
母亲把近几年的一切烦恼和担忧,在此刻一股脑全部给释放了。她对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她未来的儿媳妇是十分满意的。
那天,家里挤满了人,看到这个比画里还要俊俏的女孩,他们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孩。
“哎呀,这世上还真有这么漂亮的人!”
“你看人家那脸蛋,比咱家鸡蛋黄还嫩,你再看人家那皮肤,能弹出水来”
“啧啧啧,振强有福气,这是天上的仙女吧?”
“你看那一双眼睛,就像山葡萄似的,水汪汪地会说话。”
“”
人们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着,时不时瞄一眼站在脚地上的侯玉梅。
“大伙让一让,”此时,堂哥乐呵呵地走了进来,他端着半簸箕鲜红欲滴的野樱桃,径直走到侯玉梅跟前,把簸箕放在炕沿上,瓮声瓮气地说道:“弟妹,咱这山里穷,没啥好招待你的,尝尝咱山里的野樱桃,可甜咧。这东西房前屋后到处都有,走的时候多带点。”
满屋子的人,让王振强和母亲忙前忙后,拿出从县城带回来的水果糖,散发给闹哄哄的父老乡亲。
而此时的侯玉梅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眼前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王振强联系在一起。她那洗的发白的连襟褂子,带着乡下古老的气息;两鬓斑白,如寒冬里摇曳的一团白雪;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却健步如飞;还有那浑身上下散发出泥土的腥味,让她无所适从。她本能地侧过脸去,却在一瞬间,她又露出笑脸,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母亲的激动和兴奋是真诚的,是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侯玉梅似乎有点勉强,勉强到躲躲闪闪,她在勉强什么呢?
其实,这些微小的变化,却一丝一毫也没逃过王振强的眼睛。他是干什么的,从基层民警干起,到堂堂一个县公安局长,养成了一种观察人的习惯,如果连这些点都察觉不到,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这些变化给王振强的内心造成极大地不安,他似乎预感到什么。
在预感没有成为事实之前,预感总是让人怀疑和心里忐忑、心神不宁的,也就一直不停地困扰着他。那个晚上,对,也是侯玉梅唯一来老家的那个晚上,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有很多种,但最主要的是妻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这个问题像幽灵一般在他脑海来不停地出现,怎么也挥之不去。他的担忧从此就种在心里了。
晚饭是母亲做的,在现在人的眼里,那可是一桌子不折不扣的好菜。有野蘑菇炒肉,有从山里采的天然木耳,还有家里的那一只大公鸡。可是侯玉梅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借故走开了。
母亲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王振强自顾自低头吃饭,还一口一个香字,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其实他那一刻心里明镜似的,只因为那样,是怕母亲尴尬。他不想让母亲为他再操心了,他是从心里心疼母亲。末了他似乎解释着说道:“她今天晕车,吃饭没胃口。”
“哦!”母亲像是明白了一样,默默地看着儿子,突然冒出一句了:“人家孩子来咱家,太受委屈了!”
母亲的话在他的内心掀起不小的波澜,他停顿片刻才慢慢说道:“妈,你想多啦!玉梅这两天确实不舒服,你就多担待担待。再说,她这是第一次来咱家,可能是太生疏的原因吧。”其实他内心是很矛盾的。有些事情从一些细节上,就能判断事态发展的结果,他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把微小的事情放大了。那个晚上他辗转难眠,一直到鸡叫头遍才渐渐入睡。
走的那天,侯玉梅似乎很仓促,又好像很急切,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要出门,要不是王振强提醒,她有可能给母亲连招呼都不打。
从村子里到公路的那一段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漫长而又难舍难分。母亲拉着儿子的手,总是不愿意松开。按照王振强的意思,他这次来是接母亲去县城的。前几天还让别人带话,让母亲把家里该处理的处理一下,母亲回话说很愿意去县城。可是临走的时候却变卦,借口家里有许多事情为由,怎么说都不愿意去了,这让王振强心里极不痛快。母亲只说他结婚的时候一定去,临别时母亲说道:“把自己照顾好。男人家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忍一忍,让一让。”
一路上王振强都在细细品味着母亲的这句话。母亲不是一个爱唠叨和啰嗦的人啊,今天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呢?难道母亲看出来什么端倪吗?像这样叮嘱的话,母亲是从来不会说的,母亲这是怎么啦?
侯玉梅一看车子开动,便卷起衣服袖子,露出一片一片红肿的胳膊,伸到王振强眼前,说道:“你看看,这两天差点没让跳蚤给吃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望着侯玉梅那惨不忍睹的胳膊,王振强起了怜悯,他责怪自己道:“哎呀都怪我,我咋把风油精给忘了。”说着便在自己的挎包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指头大的瓶子,倒出一些绿色的液体,往侯玉梅的胳膊上抹去。
侯玉梅那阴沉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瞄一眼司机,轻声说道:“这个鬼地方,这辈子我是不会再来了。”
王振强没有吭声,有司机在,他不想说什么。但他的内心却似一团乱麻。
感情是一种试金石,它能试探出爱的纯洁和深度,也能看清彼此的真面目。如果一个人嘴上无论说怎么爱你,却又嫌弃这嫌弃那,那么肯定只是为目的而来的。但有多少人身临其境却能无法看透?
王振强也是如此,他内心虽然有许多疑惑,却总是为侯玉梅开脱,或许是太年轻,或许是不习惯农村,或许是家庭的娇生惯养,或许是很多或许让王振强总是能体谅她。
王振强又敲了敲紧闭的卧室门,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这是他最不爱听到的声音,那哭泣声如一杯浓烈的硫酸,把他内心所以的情绪给融化完了。
“玉梅,你听我说。玉成现在也太不像话了,仗着我是他姐夫,到处惹是生非。要是再不给点教训,将来会惹出大事的”王振强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说道。
里面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看样子王振强的话起了作用。他趁热打铁,继续说道:“玉梅,你想想,我作为一名公安局长,为这么点事就动用手中的权利,那以后谁还会服我这个局长?再说这次不让玉成吃点苦头,他以后胆子就更大,保不准还要干啥出格的事,到那时候就晚了”
“咣铛”一声,卧室门被重重地打开了,侯玉梅两眼红肿,梨花带雨地冲王振强说道:“你还有完没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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