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姜禾篇08-水到渠成

2019年，洛杉矶。

        姜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当然知道这躁动不安的感觉是因为什么，存着许言联络方式的手机就在她手边，一万多公里，电波传达只要一瞬间，现代文明社会化解思念的绝佳技术。

        可她有些不敢。两人间相隔的，并不只两个国家的距离，还有这过去五年空白的时光，将他们变成全然不同的模样，像两个陌生人，却没办法大大方方打招呼说你好。

        按亮手机，已经早上五点过半，离起床开工还有不到七个小时，姜禾却愈加清醒，只好起身下了床。

        厚重的窗帘被刷地拉开，外面已经日出，天际明亮，展露金光，是个好天气。

        呆站半晌，姜禾去小冰箱里拿了瓶红酒，正好看见旁边正充电的电脑，顺手也拿了过来。她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下，渐渐升高的日光投在脚边，抵抗一室寂寥。

        心思微动，姜禾登陆了电脑上的云盘，里面存着一个命名为s大的文件夹，那是她那四年的时光，她此前从未打开过，现下却有些想念。

        文件夹杂乱无章，姜禾几乎可以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每次找资料时头痛的样子，然后下决心下次一定花时间好好整理，然后再推脱到下一次她喝了口红酒，一路冰凉地涌进食道，又回流出酒息包围口腔。

        一些调研报告，里面是s市老建筑景点的照片，漫不经心的拍摄角度，她想起那天天热所有人叫苦不迭；

        一些案例课件，罗列着最经典的建筑设计和基础理论，是她这五年没怎么接触过逐渐忘记的东西，其实她当年也没有修好，绩点从来没上过30；

        一些社团活动资料，某个文档是她在话剧社写的观剧总结，洋洋洒洒几千字读来有些陌生，里面的剧目她全都不记得了，零星几个字眼依稀回想起坐在剧场时的悸动共鸣；

        有几个dcim文件夹，来自杜嘉风送她的入学礼物，一台还不错的单反相机。

        地下酒吧里的变装皇后派对，她做着夸张的鬼脸合影，小白鸽留着2013年最流行的烫染，现在看来实在土得掉牙，她用手机拍了下来，打算发给他好好嘲笑一番；

        盛夏的草地音乐节，早已忘记是谁录的视频，她脸上贴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廉价纹身贴，在夜里一片荧光绿，配上破锣嗓子更像女鬼，根本不知道是哪个乐队的现场；

        校园操场上不知是什么活动，她穿着白色的纪念衫，一脸生无可恋，下一张看见人群，原来是篮球赛，她想起来当时学分不够被分配去组织活动，天天动员系里的男生参加比赛，被坑了不少顿饭；

        姜禾眼睛酸涩，可能是因为太久没睡，也可能是因为，没看见一点许言的踪影。

        她那四年多姿多彩，激情恣意，但和许言之间，是如此少的交集。

        姜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躺靠到了椅背上，柔软的靠枕撑着身体，心里却空落落的。她突然回想起小白鸽曾经问过她，你们都没怎么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上的不是一个幻影？

        幻影么，她当时沉默了，因为连她也搞不清楚对许言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他们像两条节奏方向迥异的线条，只在极偶尔的时候碰到一起然后又火速分离，相爱像是阵空穴来风，风静后只留下一个得不到的结果，此后的怀念成了执念，又变成习惯。

        可五年了，已经长过她和许言的相识到别离，她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了。

        人生的很多遗憾就是因为错过才显得美好，如果弥补的后果是破坏，那姜禾情愿保持现状，最起码回忆里还是美好的。

        已经七点钟了，姜禾心里堵得发涩，她该合上电脑，用五个小时的睡眠养足精力。

        下午的拍摄是在哪里来着，山顶吧，要去抢日落的天光，女主拿的那副大画框最好再确认一下，导演说过那是关键道具，女主穿过画框就会进入虚拟空间，那是她给自己画出的梦境。

        如果人生也有这样一个画框就好了。

        但她只有一个在过活的现实世界，和许言毫不相干。

        照片只剩最后几张，姜禾想着还是要有始有终把它看完。

        是毕业时候，她和朋友们穿着学士服在校园各个景点拍照，人工湖、墙绘楼、图书馆光标翻到最后一张，姜禾愣住了。

        是学院的毕业照，她甚至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张照片，她和许言仅存的合照。

        她一眼就看到了许言，最后一排中间靠左的位置上，身姿挺拔，笑容明朗，眼睛如此坚定地直视前方，和记忆里模糊的影子重合，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手指径直往下滑两排，是她的脸，带着学士帽傻里傻气地笑。

        他们在前一晚确定了心意，他说喜欢她，一直喜欢她，于是她仅存的勇气被唤醒，逃亡了一星期和他待在一起，那是他们唯一真实的相爱时光，不是幻影。

        脑海中有另一个瞬间复苏了，图书馆前毕业生们乌泱泱等着拍毕业照的时候，她正和室友们站在一起，许言隔她有点远，可她一抬头时，就能看见在和朋友聊天时的他也会把视线转过来，两个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不约而同地抿着嘴笑。

        他们总是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大概是酒劲涌上来了，大概是日光更烈了，大概是许言的脸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姜禾突然感觉周身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包裹，有些安稳，有些温暖，心跳得有些快。

        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拿起了手机，面容id一瞬间解锁，主界面照着她的脸，因为疲惫有些油光，呆滞中带着难耐的期待。

        手指顿了顿还是没能打开通讯界面，姜禾只是把云盘里的毕业照下载下来传到了手机里。

        点开相册向上划去，是她的琐碎日常，尼克、杜嘉风、工作、画画一直到最上面的第一张，是许言。毕业典礼上，越过重重人群，他站在高一级的演讲台上致辞，台子遮住了他大半的身量，只露出宽阔的肩和一张模糊的脸。

        几年来姜禾换了好几部手机，可每次第一件事就是导入这张照片，相册第一个位置，不用花费力气就能立刻找到。她安慰自己只是留个念想。

        照片可真是个好东西，几千张她的现实生活，一首一尾却被许言牢牢占据。

        啧，能量条快满了呢。

        正想把电脑合上，姜禾突然看见文件夹外单独的一个模型文件，命名太过随意一看就是她的杰作，“新建项目1”。

        怀着好奇姜禾下载下来点开了，她已经许久没用过模型软件，故而加载十分缓慢。先是第一层基底骨骼，然后是绿色的环境肌理，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是她和许言的那个参赛作品，南方高脚屋，拿了那一届的金奖。

        软件一直卡着，姜禾突然心急起来，又不敢按刷新只好敲着键盘边缘等，十数下后，终于在最后一瞬间把整个建筑展露了出来。

        多漂亮的一个高脚屋，一楼的镂空砖块和木艺茶座，二楼的竹排围栏和开合叶的窗户，放下来后该有清风拂面，屋顶的翘角两个人当时讨论许久，该用个什么来点睛，后来忘记是谁的主意，选了个灯塔航标灯的意象。

        她又想起来，最后的实物模型，他用傣银打了盏小灯黏在顶上，成为了整个设计最出彩的加分项。他总是比她想得更要周到。

        姜禾摸上颈间戴的项链，一点银光闪过，也像是个航标灯，让她内心妥帖而安定。

        她已经很久没把项链摘下来过了，这时候却突然有了兴致，银色的链条挂着枚戒指，她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倒到掌心里，端详了番又戴到了无名指上。

        无名指有一圈淡淡的戒印，她戴了五年杜嘉风的戒指，每次戴的时候戒指划过指节都会有细微的疼痛感。可这枚不一样，银色的指环绞着一圈铜丝，每一处纹理都是许言精心打磨，再被她在五年里无数次细细摩挲。

        姜禾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懦弱又胆怯，惊惶又愚蠢，好像每次命运的关口她都做了最错误最不明所以的选择，所以才会错过所有最美好的爱意。

        可她又觉得，哪怕许言不明白，但他会理解。在她时有的想象里，他成家立业，所有的未来都没有她，但每次他想起自己的时候，还是会点头，肯定地说一句，“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我，但我知道她还是最喜欢我。”

        这样，姜禾觉得就够了。

        但还好，现在都还来得及。

        窗外，极明亮的朝阳照拂大地，整座城市熠熠生辉，姜禾已经可以很快速地换算出国内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许言会在做什么呢？不会在加班吧？是不是在等她的消息呢？

        她突然反应过来，哈，这个人，不肯管小白鸽要她的联络方式，却主动把自己的联络方式给了小白鸽，是在试探她吗？真是，小气呢。

        一瓶红酒已经见底，酒劲上来姜禾有些晕眩，嘴角却不可自抑地上扬。他们如此不同却又心有灵犀，相爱才不是什么幻影，明明是水到渠成。

        摇摇晃晃地几步走到床边，姜禾整个人后倒陷了进去。美国人的床垫一向非常软，她花了很久才习惯，可现在被完全包裹，四肢百骸都是舒服。

        显然喝的是瓶新酒，舌根残留着些葡萄的酸涩。

        果然相爱和发酵，都要等到最好的年头才行啊。

        突然想起某种味道，这回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就发出了短信，“想念糖醋排骨。”

        几乎是立刻，对方显示正在输入，姜禾的心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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