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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张九妹


而秉着微薄的同僚之谊,他对新来的李二提了醒,这小子似乎也挺上道,上任大半月以来,行事敷衍,态度散漫,很是让他省心。

        至少在一点上,他们达成了共识:来到这里的囚徒,本就没有什么良善之辈,犯不着为了这些渣滓,赔上自己光明的前景。

        还有两个月,只要两月一过,一年任期满,郑冲就能将这座肮脏牢笼甩在身后,迎来明朗的仕途。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个李二,好端端的突然犯起了抽……

        郑冲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沦为阶下囚的李二,越看越不顺眼,讥讽地说:“你救下的那个女囚,方才不过三言两语吓了吓,卖起你来可是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冷笑一声,“你说说,值得么。”

        李二没有答话,面上神情无波,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一般。

        他气定神闲地提起笔,垂首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居然每天都要这样婆婆妈妈地写日录,也唯有在此时,才终于舍得低下他那平日里高扬的头颅……

        拽什么拽,郑冲想。

        ……

        过了一会儿,稳婆悄悄地踱到牢门外,轻声朝李二道:“大人,这衣裳奴家替您洗干净收好,等回头——”

        “不必了。”李二打断她,扫一眼她手里捧着的那件官服,脑海中闪过白日里的一幕:那女囚披着他的袍子,说要给他当牛做马。

        李二感到一阵反胃,冷冷道:“扔掉。”

        ……

        翌日午后,御史台。

        柳文臻在庭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往不远处瞧两眼——那里是御史大夫孟奭的官邸。

        “柳御史!”同僚经过,笑着同他打招呼。

        柳文臻点头致意。

        “孟大人方才往刑部去了,你且晚些时候再来。”

        柳文臻微讶,问道:“总宪大人此去,可是为了张九妹的案子……有人随行么?”

        “确是为了张九妹一案。”同僚看他一眼,了然道,“你放心,除了几个随从,并无旁人随行。此次会审的人员尚未敲定,总宪大人是有意于你的,回去等信便是。”

        一个多月前,锦城出了一桩离奇大案:女盗匪张九妹在断头台上临刑喊冤,按照律例,行刑中止,将案犯重新提审。

        雍锦巡抚命锦城知府覆查此案,不久,再次定为斩刑。

        与此同时,身处兆京的科道言官们收到风声,得知此案大有隐情。

        台垣众官纷纷上奏,其中以柳文臻最为急进,在奏书中直言:“雍锦上下官员溷行率结,恐成冤狱。请派大员覆讯,或提交刑部推鞫,以成信谳而重民命。”

        终于,朝廷下旨,将此案移交刑部,前几日,钦犯张九妹已从锦城押解到兆京,关入了刑部大牢。

        柳文臻一直密切关注此案,这几日,三法司正在合拟会审官员名单,他想毛遂自荐,又怕孟大人觉得自己资历不够,是以才在此踱步徘徊。

        却没想到,孟奭早已去了刑部。

        “大人,轿已备好。”长随上前道。

        同僚见状,问道:“你这是要出去?”

        “嗯,去趟刑部大牢。”柳文臻眉头不展。

        “怎么,听说那位风头正炽的刑部员外郎降职去做了提牢,这才几天,就出岔子了?”同僚的口气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是了,他口中那位刑部员外郎,人缘和风评,都属实不佳。

        柳文臻笑了笑,不置可否,告辞去了。

        ……

        刑部正堂内侧的小书房里,刑部尚书邓迈将手中名单看过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个名字上,沉吟道:“这个柳文臻……”

        孟奭笑了笑,道:“他资历虽浅,但缜密敏锐,也不怕说话。此案正是在他的力谏之下,才得以转到刑部。”

        邓迈闻言,点头不语。

        好半晌,他忽然将名单搁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状似随口道:“就上回我同你说的那个小李,记得吧,他年纪小,脾气暴得很,此番被发落去做了提牢,想必没少在心里骂我。”

        孟奭失笑,语重心长地说:“野马无缰,与其徒劳地妄想驯服,不如任其驰骋,倒别有一番天地。”

        邓迈一听这话,气笑了:“好你个老孟,这会儿倒说起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来了。当时我同你说想提拔人小伙子进秋审处,你是怎么说的,你好好想想,你当时怎么同我说的?”

        孟奭细细回想了一番,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虽不曾见过这个李小郎君,但常听你提起,算有些了解。按你所说,此人入刑部不到一年,对律例的精通和活用连罗侍郎都赞赏不已,足见其少年老成,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但你也说了,他心高气傲脾气暴,与部内同僚多生龃龉。像这样天资异禀的后生,目中无人一些也是常情,可身为刑狱官,眼里看不到‘人’……却是万万不可的。”

        ……

        孟奭意味深长地看向邓迈,说:“我的意思是,你器重他没问题,但不可操之过急,稍加敲打历练……”

        邓迈打断他:“那我不正是按你的意思,将他安排去了刑部大牢,敲打历练一番嘛。”说着,一脸若有所思,“以他的性子,此番想来要闹好一阵子脾气,消极怠工,并不管事,就像初来刑部那会儿一样,你是不知道,我当时一见到他那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孟奭摇了摇头,叹道:“还是太年轻了。”

        邓迈这时却笑了,清了清嗓子道:“可是吧,一旦这小子认真起来,谁也别想舒坦度日。”

        来到刑部后的第二个月,李二这厮仿佛突然睡醒了,某天,因为一桩案子同罗千晟意见不合,居然当众大吵了起来。

        罗千晟何许人,那可是当朝行走的活律典,秋审处的总办堂官,断狱问刑二十载,在刑部,堪称权威中的权威,就连邓迈也要敬他三分。

        可李二对上这么尊大神,非但半点不怵,还严词力争,先比照条例,后引用成案,和罗千晟吵得有来有往,异常精彩。

        其实这场争论,起因在于案情颇模糊,相应的律例又有些不清,李二主张依据之前的成案从严判处,罗千晟却认为情节较轻,应从宽发落。

        李二说话没轻没重,态度咄咄逼人,二人吵得不可开交,饶是罗千晟这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也被气得直吹胡子。最后还是邓迈出来打圆场,一场纷争才终于平息下去。

        神奇的是,这次之后,罗千晟竟常常在邓迈跟前对李二赞不绝口,说他虽然不通人情性子不羁,但肯下苦功夫钻研律则,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苗子,还苦口婆心拉着邓迈说:“千万不要放过他,留在刑部,小心栽培。”

        但孟奭之前那番话邓迈也确实听进去了,思来想去,还是把人丢进了刑部大狱,有意挫挫他的锐气,让他进去好好看看,那些平日里一笔勾决的案犯,都是什么样的面目,是不是个个都罪有应得,都死有余辜。

        可眼下这桩案子,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锻炼的好机会,孟奭坚持要把柳文臻安排进来,可见他与自己不谋而合……于是,邓迈的那点小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

        孟奭对上他别有意味的眼神,顿了顿,颇无奈地开口:“邓尚书,你该不会……”

        “你的小柳可以,我的小李怎么就不行。”邓迈说着,兴冲冲提笔,在名单最后,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一个名字。

        孟奭:“……”

        ……

        日过中天斜向西,提牢厅。

        柳文臻端坐在堂上,听见门外渐近的脚步声,抬眸随意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看案上的呈文。

        很快,他眉头微凝,怔忡抬眼,盯住被狱卒押上来的那人。

        四目相对,双方神情都有那么一丝丝错愕。

        柳文臻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脸上,然后僵硬地往下,看着他手上的木梏,好半天,张了张嘴,又闭上……就这么神色复杂地,沉默了。

        “柳大人,李二带到了。”郑冲瞟一眼李二,沉声道,“还不跪下!”

        柳文臻忽然站了起来,抬手道:“不必……站着就好。”

        他对郑冲问道:“那位女囚呢?”

        “她今晨忽染恶疾,此刻意识不清。给大人您的呈文里有她的供词,已画过押了,大人可以过目。”

        柳文臻眉头皱了皱:“恶疾?什么恶……”

        他话犹未完,眼前猛地一闪,郑冲那么大一个人,就这么飞了出去,砸在墙壁上,又被墙壁弹了回去,拍进地板里。

        “……”

        狱卒们冲着踹人的李二一窝蜂拥上来,被柳文臻叫住:“都别动,退下。”

        李二大步走向郑冲,一脚踩在他的侧颈上:“人呢?”

        他这一脚下去,郑冲可就交待了。

        柳文臻上前拉住他:“有话好好……”

        那个“说”字被卡在了喉咙里没能吐出来——

        李二烦躁地挣开他,胳膊一扬,手上的木梏无意间打在了柳文臻的鼻梁上。

        “大人!”一群人惊呼。

        柳文臻捂着鼻子,看一眼手掌上鲜红的鼻血,说:“……无妨,误伤。”

        他一偏头,就见李二高高抬起手臂,同时曲起膝盖,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弓,蓄势待发。

        “……这是公物。”柳文臻抬手制止,看一眼他手上的木梏,对一旁的狱卒道,“给他打开。”

        狱卒愣住,柳文臻瞪了他一眼:“快打开。”

        木梏一去,李二弯腰提起郑冲大步流星往外走,边走边说:“人呢,在哪?!”

        柳文臻擦了一把鼻血,在原地怔愣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

        一个时辰前。

        “御史那儿,给份供词了事,我不放心那娘们儿。”

        他们刚刚得到消息,御史台那头今日要来的人,是柳文臻。这厮是朝中出了名的铁面御史,很不好对付。

        郑冲干笑了一声:“海哥,这个张九妹乖巧得很,不会乱说话的。”

        彭海冷笑:“不会乱说话的……只有死人。”

        ……

        郑冲将那份拟好的供词往墨小垚跟前一推:“画个押。”

        墨小垚粗粗扫了一眼,迟疑道:“……不,不是说,御史大,大人要提,提审么。”

        郑冲警惕地挑了下眉,说:“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墨小垚不动。

        郑冲眉头越来越紧:昨天他就隐隐感觉到了,这姑娘搞不好……是他最头疼的那一类人。

        “张九妹,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自讨苦吃。”郑冲警告道。

        墨小垚还是不动,似乎执意要讨这苦吃。

        “别跟她废话这么多。”一直站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彭海上前,对墨小垚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

        墨小垚光脚踩在冰砖上,身后的窗子大开,寒风往骨头里钻。

        可与自脚底升起的寒意相比,那风竟觉温和起来。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是睡了过去,因为那曾反复出现在梦里的一幕浮现在了眼前——

        “这书生看着不似坏人,怎会犯了掉脑袋的死罪?”

        “怕不是有冤情吧……”

        “呵,大祁律例,斩决犯临斩喊冤是必须刀下留人的,他若果真蒙冤,怎会一声不吭?”

        “喊冤便能不斩了……真的吗?”

        “自然,圣上宽仁厚泽,定下此条铁律,就是为杜绝冤狱,慎重人命……姑娘,姑娘,你哭什么?”

        手起,刀落,鲜血染红了天边的云,还有墨小垚的眼。

        临斩喊冤可刀下留人,墨小垚不知道,他身为讼师,不可能不知。

        但他没有喊。

        他没有。

        墨小垚看到了,斩首之前,那张枯槁如死灰的脸……早在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以前,他已死了。

        死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刑场上逐渐远去的鼓噪声一点点席卷回来,梦中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变成了自己的。

        这一次,她也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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