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提牢
“啪！”
短促且清脆的一声响，墨小垚和李二四目相对。
墨小垚望了望自己那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眼里残留着梦魇初醒的惺忪。
而李二那对漆黑的瞳仁，此刻黑得有些吓人。
至于目睹了这一幕的柳文臻，他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墨小垚眨了眨眼，这一眨眼的功夫，她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自己在梦魇中胡乱挥舞着手臂，李二不早不晚地凑上前来察看，于是不偏不倚地吃了她一记耳光，听动静，吃得甚是结实。
“……”
她一定是还没睡醒，才会没过脑子全凭本能地，伸手在那张无辜遭殃的俊脸上又轻又快地抚摸了好几下，就像小时候，自己磕着绊着时秀娘对她做的那样。
李二眸子里黑得几乎凝固的墨色泛起微不可察的波澜。
手上温热的触感很快叫墨小垚回过神来，她突然僵住，眼睛一下子睁圆了，“咻”地抽回手，目光变得惊恐。
李二对上墨小垚惊恐的双眼，抬手——
……墨小垚只当他要将这巴掌打回来，柳文臻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他只是将手放在了被打的那半边脸上，神情是难得的恍惚。
墨小垚似乎，读懂了那份恍惚：刚刚那一下，恐怕是此人平生头一遭吃人耳刮子。
她登时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一直在等的那记耳光并没有落下来，李二只是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突然起身，转身朝门外沉声说了句：“带进来。”
墨小垚这才发现，他的手掌边、袖口处还有侧颈的位置，有大片干涸的血迹，看着触目惊心……他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戾气。
郑冲打头，身后跟着彭海，还有那个胖子和瘦高个狱卒，一行四人，个个头破血流，皮开肉绽，几乎没了人形。
他们就这样血淋淋地跪在墨小垚的榻前，不约而同地开始磕起了头。
墨小垚呆呆地看着，良久，没有反应。
而他们似乎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额头撞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瞧那架势，像是要不死不休一般。
终于，墨小垚肩头颤了颤，猛地坐起身来，抬手将床帷用力一拉，帷布将她整个遮挡住。
下一瞬，床帷后传来她的声音——
“呕——”
“……”
“哕——”
“……”
屋内炭火生得很旺，四人一进屋时，浓重刺鼻的汗气和血腥气就熏得她两眼一黑，很快，胃里开始翻腾。
她本想着忍一忍，可没料到他们居然没完没了……
墨小垚从昨天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腹内空空，此刻不住地干呕，动静很大，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
她的手紧紧抓住帷布，将自己藏在后面，有些慌乱：“别，别过来。”
脚步声立刻停住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从斜里探出，递过来一方净帕。
墨小垚略怔了怔，伸手接过来：“多，多谢。”
须臾，帷布外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都滚吧。”
一阵混乱的步声后，墨小垚慌乱地将下巴上的面罩重新戴回去，掀开帷幕，慢吞吞地要爬下床——她感觉自己的腿有千斤重，一点也不听使唤。
就在她满头大汗地和自己的双腿较劲时，背对着她的李二突然转身，看着她的动作，蹙眉说：“你干什么？”
声音很凶，墨小垚僵了僵，一时不敢再动作。
他刚刚……不是让滚么？
莫非……听错了？
墨小垚疑惑地看向李二，对方继续凶巴巴：“躺回去。”
墨小垚默了默，慢吞吞地又躺了下去。
说起来，“躺”这个动作很是久违，眼下做起来居然略显生疏。
尤其这时刻意躺着，手脚无论怎么摆，都觉得莫名别扭。
但……被窝里是真的，很暖和。
真暖和啊。
……
“再晚一步，这位姑娘的右腿可就不保了。此番已用过药，小心将养，不致残缺，却难免落下跛足之疾。”
“再者，病人新伤加旧患，元气大损，站冰之刑更是雪上加霜，而今寒邪入腑，伤及胞宫命门，虽无性命之忧，但……恐有终身不孕之虞。”
李二站在床头，脑海里回荡着大夫的话。
墨小垚此刻已经睡熟，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无意识地划落，沿着太阳穴，悄无声息地没入乌黑的鬓角。
李二背光而立，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道泪痕上，神情晦暗不明，像是在思考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放空。
柳文臻静静地立在他身后，眉间隐有忧色。
方才送走大夫后，李二面如寒冰，一言不发进了刑房，柳文臻在外头站了许久，里头的动静听得他心惊，却还是忍着没进去。
后来，声息渐渐弱了，他终于上前出言制止，毕竟，再怎么也不能闹出人命来。
这会儿柳文臻看着李二背影，觉得他隐隐有再度发作的意思，脚下特意往门边挪了几步，以防他一气之下扭头出去结果了那一干人等。
然而，他并没有动作，就那么笔直地站着，语气平静：“女土匪所在的老监里关了四人，无一不是本该押入外监的待决犯。她们披枷带锁，享受着死囚犯的待遇。”
柳文臻微怔，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女土匪指的是谁——正是此刻躺在提牢厅当值房里的床榻上酣睡之女子。
他听见李二继续道：“其中有些家底的，狱卒便蓄意残毒，大肆勒索，亲属倾尽家财以求保全。若不巧家徒四壁，身子再弱些，也就活该瘐毙狱中了。”
李二说着，转身看向柳文臻：“一旦有犯人瘐死，敢问柳大人，身为御史该做什么？”
柳文臻滞了滞，答道：“参奏值班提牢失职失察，按例，罚俸、降级或革职处分。”
片刻沉默后，李二笑了：“很好。”
“假使柳大人是那位目睹同僚被革职的提牢，要保住自己的官位，又该怎么做？”
“恪尽职守，严以驭下。”
“很好。”李二眉梢一扬，“你手底下好几百号小吏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这位顶头上司实在是个负责任的好官，同时，也实在……很碍眼。”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每个人只需要稍稍动一点手脚，再刻意露一点马脚……克扣、滥禁、敲诈、凌虐、瘐毙甚至越狱，随便哪条罪名都够你喝一壶，御史动动笔参上一本，你头顶的乌纱帽便不保。”说到这里，李二脸上的笑变得饶有趣味，“这时候，柳大人应该有不少话，要对接替你的那位新提牢说吧。”
柳文臻神情僵硬，不等他答话，李二径自道：“彭海之辈的恶吏着实要感激柳大人这样的好御史，他们正是与你联手，才终于□□出了像郑冲这般识时务知进退的‘好提牢’。”
柳文臻哑口无言。
室内突然陷入安静，一阵短促又清晰的腹鸣声悠悠地传来。
“……”
李二偏头，往床榻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上面的人依旧睡得很沉，但这似乎完全不妨碍饥肠辘辘的肚皮有它自己的想法。
……
墨小垚是被生生热醒的，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
她醒过来时，稳婆正小心翼翼地往被窝里换新灌好的汤婆子。
“……”
墨小垚扫了一眼室内，发现比方才又多了好几只火盆，整个屋子被烘得热气腾腾。
稳婆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默默退了出去。
她前脚出去，后脚李二便进来了——此刻他换上了身常服，一袭苍黑翻领袍干净利落，身上的血渍也清理过，那股子慑人的戾气似乎完全消散了去。
腰间悬着的那枚火镰包随着他迈步进来的动作微微摇晃，苍鹰和长蛇无声对峙。
“醒了。”他硬邦邦地说了句废话。
墨小垚本来乏力地倚在床头，这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看向他：“嗯……嗯。”
“出来。”李二说完，转身一掀门帘，又出去了。
墨小垚爬下床，脚下打飘，一瘸一拐地跟上。
走了没两步，忽然顿住，低头往下看——她脚上空空如也，那副沉甸甸的镣锁不见了。
再抬眼，手腕上也是空的。
……
墨小垚跟出来，发现外室的每一个角落也摆着火盆，左手边是张六仙桌，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汤点看得墨小垚眼睛一热，于是压根没注意到桌子旁还站着个人。
被无视的柳文臻：“……”
李二一撩衣摆坐下了，柳文臻也跟着落座。
“愣着干什么，等人请？”李二淡淡道。
墨小垚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柳文臻边上，距离李二最远的对面。
柳文臻面露诧异，望了望李二，又望了望墨小垚，随后垂下眼不语。
李二执起筷子，夹了块熏鱼。
柳文臻执起筷子，夹了根菠菜。
墨小垚执起筷子，夹了颗蛋饺。
两个男人同时抬眼望过来。
李二看笑了：“饿傻了？”
墨小垚夹着的那只蛋饺正无辜地怼在面罩上，而她微张着的嘴里，则叼住了一角布料。
“……”
墨小垚僵硬地放下筷子，她看着满桌子的食物，有些无措。
“大，大人，我可不可以，去……去里屋吃。”
李二注视着坐在对面的人：黑底红纹的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那双妖冶的眸子此刻轻轻地眨动了一下，每一根睫毛都可怜巴巴。
他移开视线，搁了筷子，扬声唤人。
……
六仙桌后头的墙角里，临时支起来一张小酒桌，墨小垚背对着二人，独自坐在桌前，面壁埋头苦吃。
桌上的菜食各拨了一份给她，拨蛋饺时，李二忽然吩咐说：“端过去。”
于是稳婆就把一整盘给墨小垚端了过来。
她也不含糊，这会儿差不多吃得见了底。
口腔内被那胖子打破皮的地方隐隐作痛，但她实在太饿了，这么点痛完全可以忽略。
身后那两个男人草草吃罢，渐有语声传来——
“御史台该不会当真以为，要解决刑部大牢的积弊，只差两个恪尽职守的好提牢吧。”
李二闲闲开口。
柳文臻微顿，道：“提牢乃流官，狱卒乃固吏，以流官管固吏，其中艰难，我辈自然知晓。可正因如此，才更需对提牢严加鞭策。再则，处分条例一概出自刑部和吏部，也经陛下首肯——”
李二正自斟自饮，听到此处，手中酒壶重重掷在桌上，“咚”地声，那壶立地正法，咵嚓稀碎。
柳文臻和墨小垚双双一凛。
“原来，你们御史的脑筋和肠子一样——都是直的。”李二一边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酒渍，一边漫声道。
柳文臻：“……”
墨小垚：“……”
话说这个李二，脾气是真臭，嘴也是真毒……墨小垚不禁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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