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梦
7一梦
萧府的后院环山绕水,布满四季各异花草树木,每时每刻都有一分颜色。
白石板路连着小拱桥,跨过花木深处泄出的水池,通往一个重檐六角攒尖石亭,亭上悬着牌匾,上书“乐天”,取自“乐天知命故不忧”。
亭中摆着一套乌木桌椅,包浆浑厚,其上一方圆。
亭边一棵杏花,是母亲初来时种下的,这会儿已长成了模样。绿叶红苞的空隙里嵌着玉沙,枝条借了星光,把影子投在棋秤上,相互交错。
萧鸣向阳而席,身上暖烘烘的,听着四周被吹得窸窸窣窣直响,睡意轻轻压上眉头。
她刚放下一子,旋即另来了只手。手不大却细细长长,与黑棋相衬更显白,像清明雨后笋尖儿。
萧鸣这才知道对面是坐着人的,却丝毫不惊,仿佛那人就应当在那儿。
她继续看着棋盘,白棋已然被杀的片甲不留,全军覆没。
但她就是不愿认输。
头顶上传来一声哈欠:“半月未见,你怎一点儿长进没有。”
那声音带着稚气,估摸刚到幼学之年。
萧鸣抬头望过去,便被晃了眼。
她伸手挡住光,也挡住了那人的脸,只见那月白锦袍,被日华镶了一圈金边。
他继续调笑道:“不如等太阳下去,我们去放风筝吧。”
萧鸣自是不服,奶声奶气回答:“这怪我吗。我爹小气,光拿副棋,别说老师,连本棋谱都不给我,这半个月我就靠着套话学棋。”
他轻笑:“是喽,那怪我喽。”
萧鸣抽泣一声:“我昨晚梦到我娘了,她让我给你捎句话。”
“伯母认识我?”
“她说让你教我下棋。”
他顿了顿:“你没在伯母面前骂我吧?”
萧鸣不管人能不能看到,做戏是要做足的,她在手肘下乖巧地眨了眨眼。
“怎么会呢。”
他左手捏着颗黑子,食指若有其事敲了敲。
“既然伯母发话了,今天教你南文的棋?”
“但有个条件。”
萧鸣能感觉到他挑了下眉。
“叫句弈秋哥哥来听听。”
萧鸣心头一跳,终于忍不住撤开手。
她眯着双眼,顶着刺眼的光辉,看到那人双眸暗沉,戴着副琉璃镜,分明就是那棋馆老板!
顷刻之间,风声停止,眼前所有失去了全部色彩。
“啪——”一声落子。
萧鸣睁开了眼,对面那人微微向前推了下棋盘,气若游丝道:“我认输。”
裁判面无表情,内心波澜起伏。他道:“第十三桌,白棋胜。”
——这人此前就赢了江宁小王爷半子,后两局对上问隐棋院的高手皆胜!
这究竟是何人!
牌坊处有三人正等着萧鸣。——今日后,再过十天才是初赛中期,早已约好比完一齐去吃饭。
她清了清嗓子,道:“颜兄,小王爷。”
认识好几天,王识临是第一次听到萧鸣用伪音。他愣了愣,笑道:“既是棋友,不必拘束,以兄弟相称便好。我姓王,名愿,字识临。”
萧鸣转口道:“识临兄。”
王识临点了点头,夸赞道:“这问隐棋院虽说是江洲近年新办的棋院,也出了不少人才。你这两局遇到的,听闻在问隐棋院排行上,一个第二,一个第五。”
“你这两局是都中盘胜吗?”
萧鸣闷闷“嗯”了一声。
颜礼道:“走吧,阿近该要等急了。”
上了马车,颜礼解释道:“阿近是邹远的妹妹,就叫邹近,表字有希。”
萧鸣心道:这名起的挺省力,儿远女近,邹回国手该是偏爱的。
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到地儿了。
萧鸣跟着下了马车。
此楼门前是长木杆搭起与楼齐高的“彩楼欢门”,主楼楼高三层,下面两层石砌台基,两边各一两层小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
匾对右为“梦十年千愁万里来”,左是“一花开半醒醉凡尘”,额题“一梦”,应出自名家之手,苍劲有力。
萧鸣称赞道:“这名儿不错。正是只将桑海千秋事,付与槐南一梦中。”
颜礼道:“这可是江洲最好的酒楼了,是在云交街的另一头,可阅一江烟水,景色极佳。”
萧鸣心道:前几天是见的少了,才觉那棋馆是云交最阔气的。
王识临笑了笑,道:“请吧。”
一梦楼的一层是一处戏台子,上面尚未有人。
那伙计见到这一行人,便笑面相迎送到二楼一处雅间。一进雅间,就见一人穿着武服,高高瘦瘦,腰身板正,眉如墨画,浑身都是英气。
萧鸣还正疑惑此人身份,便听那人道:“等你们好久了,我都饿了。”
嗓音略带浑厚,也能听出是一个女子。
颜礼向萧鸣介绍:“这便是邹远的妹妹。”
邹远不满道:“你这才等多久,上回我可是等了一下午。”
邹近:“你少污蔑我。”
这时王识临姗姗而进,小姑娘扭过头去,闭了嘴。
王识临笑道:“坐吧。”
众人纷纷入座,萧鸣给众人斟上茶,她抿了一口,竟也是那“不知云”。
邹近睁着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道:“我叫邹近,表字有希。你便是那位萧公子吗?你那字虽不入耳,人可长得真俊,我所见之人中,也就你和弈秋师叔能相媲美了。”
邹远道:“一个女子,怎能如此肆意盯着一个男的看。”
邹近转过头,道:“都是人,凭什么我不能看,有本事你也别看。”
萧鸣笑出声:“这位妹妹言之有理。”
她余光打量着这女子,她是第一次见有女子公开穿武服、说粗话,恣行无忌,无虑无思,相比京城那帮柔柔弱弱的玉软花柔,她更喜欢这般女子,一副自由无拘的豪爽,从心头被浇了个痛快。
邹近“嘿嘿”笑道:“什么妹妹,你叫我名字便好。我一见你就甚是喜欢,不知阿萧哥哥可有婚配呀?”
那一口茶险些直接喷了出来,萧鸣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不待她回答,便听王识临道:“有希,以后可别这样问了,会真嫁不出去的。”
他又看向邹远:“听闻萧大人取消了你和萧家小姐的婚约?”
邹远撇了撇嘴:“是啊,萧大人说女儿身体不适,虽私自取消婚约,但也甚合我意。”
王识临看了一眼萧鸣,道:“身体不适?怎会身体不适,我听闻我这小表侄平时还会练练武。”
邹远道:“那谁知道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邹近眼里闪着光道:“会练武?那合我脾性,倒有点想见见这位姐姐了。”
她瞥了邹远一眼:“我听闻这萧家小姐是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这除了下棋就是吃喝玩乐,人家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呢。”
“咳咳。”萧鸣掏出手帕捂住嘴,摆了摆手示意不碍事,心道:今天这茶是喝不下了,也不知哪位碎嘴的造的好谣言。
她为自己辩解:“在京城时,曾远远见过萧家小姐一面,花容月貌实是真,琴棋书画倒不知,说不准是哪位逢翰墨场聊作戏,那个是真实语。”
一段闲聊,酒菜一个一个端了上来。
这几天在棋馆,百潼手艺虽不错,但那弈秋身子骨只能吃点清汤寡水,萧鸣嘴都快淡出花了,现下见这八珍玉食,肠胃不由得缠在一起。
众人纷纷下了筷子,她也随之开动,食物入口,余味无穷,三魂七魄都飘了起来,她压着筷子,努力控制着速度。
饭后,又上了几盘小巧点心,其中还有两叠萧鸣最喜的杏花酥。
王识临边与旁人谈笑,边神不知鬼不觉,将其中一叠杏花酥推到了萧鸣跟前。
萧鸣心道:老父亲够贴心,干脆把她何时净手告诉人家好了。
她拾起一块糕点,细细品着,就闻那空余多时的戏台终于有了声响。
他们所处的雅间为整个酒楼最佳,后背靠起烟波浩渺一春水,前正对诉旧事心殇小人间。
萧鸣从小就爱听戏,反而萧老父亲觉得咿咿呀呀甚是心烦,只道自古戏子多无情。
她像母亲,偏爱这般,一人一生功过是非,经他人之手再演绎,那人那事便留于世,是真是假又有何妨,皆是过去。
她想:能唱出一人辛酸苦辣,怎会无心无情呢。
若是母亲尚未去世就好了,她想听戏时,便不用偷溜出家门,可以听遍京城戏院戏本。
领班上台道:“多谢各位达官贵人捧场,商素素前几日拿了折新本子,这就唱来给大家。”
台下一阵叫好。
萧鸣吃掉手中最后一口杏花酥,拿手帕擦了擦手,待咽下后道:“这商素素倒是个奇人,听名字该是个貌美小娘子,大梁估计无人不知晓她的曲子罢,没想到这传唱源头竟在此地。”
颜礼听出她话中的夸赞,道:“没想到我与阿萧是同道中人,我也最喜她的本子,尤其那篇《惜白头》,可谓是心之所起,情之深切。”
那《惜白头》用词浮华,萧鸣只觉是那商素素的闲着瞎写的而已,并感觉不到何等情感。
她点了点头,只说:“我最喜的那篇《出离》,为心让路,自在逍遥。”
新本子名叫《闲云孤鹤》,只递一折过来试唱。
——商素素向来如此,一折一折写过,若反响不好,便弃本重开;若满座叫绝,才会续写。
戏子们伴着唱念做打,故事开始了。
邹近听不懂这些,百无聊赖,也就旁边赏心悦目的人儿能给予解慰。
她手肘微微戳了戳萧鸣,道:“阿鸣哥哥,这讲的是什么?”
邹远道:“听戏莫言,快闭嘴。”
邹近瞪了一眼回去。
往常听戏时,萧鸣最烦被打扰,然而碰上这么一位难得看得顺眼的小姑娘,那一声“哥哥”叫的也甜,外加这新戏过于映进现状,她向邹近那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
景风微拂,吹起她的发丝,也撩起她暗藏的情绪。
“讲一个名门之后,本该坐享荣华富贵,却离家出走从军的故事。”
气息温热,邹近愣了愣,瞬间红了耳尖,结巴道:“啊……这,身为一国子民,就该保家卫国。嗯……这种英雄故事,大街小巷遍地,我一个不听戏的都腻了,有什么好讲的。”
萧鸣觉得嗓子又开始发疼,用手帕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糖包,剥了一颗小的含着。
她望着台上舞刀弄枪,毫不介怀回道:“这是个女子。”
“啊。”邹近讶然,将嘴张成一个圆形。
萧鸣看出她的惊叹,道:“是啊。自古英雄比比皆是,其中女角皆为花瓶,可又有谁懂女子内心真正之所向。”
“阿萧哥哥竟懂我们女子的苦楚。”邹近忽闪一下眼睛,“接下来呢?”
萧鸣心道:我不是感同身受,我是身在其中啊。
她道:“此女子名叫纤云,为戏中当朝兵部尚书独女,天生神力,不输男子。正值战乱,兵戈扰攘,白骨露野,她心系天下,想从军报国,然而她父亲担心其安危,屡屡阻拦。”
她声音本就如玉似珠,用了伪音并压低后,更为引人,听得邹近渐渐入迷。
她继续道:“大军压境,眼看要塞将失,她连夜溜走入了军营,当夜,她在路上救了一位老人,老人原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予一把绝世宝剑作为答谢,剑铭‘孤鹤’。她带宝剑上了战场,杀敌过百,带军冲出重围,大挫敌军,大获全胜。”
将近尾声,邹近感叹:“我欲求之也。”
王识临道:“这戏,大抵是颇受非议的。”
颜礼应和道:“必是。”
邹远皱了眉头:“这商素素,真够大胆。”
话音刚落,便听有醉了酒的人大声嚷道:“这什么破戏,快闭嘴。”
他起了个头,众人皆起,四周顿时喧哗一片,那旦角却不管不顾。
台上纤云负孤鹤,立于黄沙唱山河:
“纤云飞星暗度,只为长久,岂在朝暮,
我适有孤鹤,自横江东来,风入池秋。
片云难留,槿花朝露,何独悲于人群,
锋芒剑出,不过方寸,平生必应不输。”
萧鸣回过神来,把那只剩最后一块杏花酥的叠子推向邹近:“汝定成。”
她心道:吾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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