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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让我教你做人


盛京东市,未时三刻。

        路遇几名眼生的同僚,个个热情如火,都想邀她过府一叙,或是去醉月楼小酌一杯。

        宁洛萦心系那对父女的安危,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尬笑着道了数次“一定”,可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耽搁了这么会儿工夫,待她循着记忆赶到目的地时,才发觉前方又是人山人海的。

        看热闹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不说,更是吵吵闹闹的,似乎有人正在人群中央激烈争执。

        情况不妙,不过她来得应当不算太迟。宁洛萦踮起脚尖往里张望了半晌,入目的唯有一排排漆黑的后脑勺和花花绿绿的衣裳。

        不得已,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收获了一堆白眼后成功挤进了人群。

        环顾四周,她很快瞟见了老熟人麻子脸。他正对着身旁的锦衣青年笑得谄媚,嘴巴一开一合的,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那青年人生得獐头鼠目,猥琐的笑容里隐约透着几分嘲弄意味,正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看似胸有成竹。

        就他这一脸炮灰反派样,此人准是朱毅之没跑了。周聿行所料不错,这厮果真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亲自来找茬了。

        卖斗鸡的父女俩被他的手下捉住,他知道他们插翅难逃,甚至看也没看他俩一眼,只优哉游哉地吐出几个字:“不过是两个天文生,也敢这么嚣张?”

        听他这么说,宁洛萦心有所感,缓缓转过脸望去,看清了与其对峙之人的面容。

        其一,正是怒形于色的师兄裴洛川,另一位则是原主的师姐魏洛芊。看得出来,他们都被气得不轻,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这大抵是师出同门的缘分吧,一来二去的,他们仨都和朱国公府杠上了,还是为了同一桩事。

        麻子脸自知昨日办事不力,为求借机表现一番,立马接腔:“小的这就替郎君好生教训这两个没眼力见的东西!”

        眼见着麻子脸带领数人怪笑着步步紧逼,裴洛川示意魏洛芊站去自己身后,对他们怒目而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敢目无法纪?”

        师兄,您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您看看他哪里像懂得“法纪”二字的模样?

        朱毅之轻蔑地“欸”了一声:“你们跳大神的最懂法纪纲常,可又能怎样?没准将来也会如前国师那般——死无全尸哟。”

        一看他们俩如同被戳中痛处般当即黑了脸,麻子脸幸灾乐祸地补充道:“远不止呢。只拿草席卷了尸身,连夜丢出东城门就是。啧,连送葬都不许,可见这晦气之身见不得光啊。”

        “你们!休得胡言乱语!”魏洛芊红了眼眶,想到师父死后都未能有个体面,一时悲愤交加、浑身发抖。

        前任国师竟落了这么个下场,实在不合常理。宁洛萦听得神思恍惚,只想到那副画面,都免不了心生悲凉。

        再是如何晦气,都不该忘了死者为大,起码得给人留点脸面吧,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

        裴洛川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恩师他怎容得你们如此羞辱?他一生鞠躬尽瘁,有何见不得光?”

        “哟,原来他是你师父啊?对不住咯。”朱毅之嬉皮笑脸地拍着肚子,假惺惺道,“谁知道他和你那两个师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麻子脸重重点了点头,赶忙附和道:“就是!咱们不过是猜上一猜,你们就急成这样,别是心虚了吧?”

        这几句话引得百姓们遐想连篇,纷纷低声讨论着有关前国师的风言风语。

        有人说他本是德高望重的道长,是极受圣人尊敬的,偏偏死得不明不白,谁又知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没准真如朱大郎所说,他是犯了什么事儿,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人言何其可畏?谣言是止于智者,可惜世上智者还在少数。宁洛萦强压着心底怒意,仍觉得周身气血直冲颅顶,只想给朱毅之的猪脸来上两拳。

        他是看出师兄师姐的官职不高,铁了心要当众羞辱他们了?宁洛萦未曾见过原主师父,更谈不上与他有深厚的情感,可裴洛川他们不同。

        在原主的记忆中,她的师父心地善良、敦厚可亲,不仅收留了他们这些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还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对他们而言,师父犹如再生父母。只可惜在故事中,好人总是不长命,这样的人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司天监的不过尔尔,跳大神的就是上不得台面!有本事你们就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啊!”朱毅之傲慢地昂首而笑,还不忘讥讽他们没资格参加常朝。

        “那么,明日我就勉为其难地参你一本吧。”宁洛萦忍耐到了极限,往前走的同时飞快地扫视了一眼众人,最终将目光投向稍显错愕的朱毅之。

        不得不说,他还挺表里如一的,就这相貌,一看就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市井无赖。因他一人之失,引得两国兵戎相向,不知害多少人丢了性命。

        一见了她,麻子脸瞪圆了两只眼睛,咬牙切齿地向身侧之人告起了状:“郎君!昨儿就是这个女人坏了您的好事!”

        闻言,朱毅之斜眼打量着她,大抵是在揣度着她是什么来头,一时并未作答。

        猜到麻子脸定是知道他受了自己蒙骗,这会儿正气急败坏着,宁洛萦冷嘲热讽道:“怎么?这是自己不想人头落地,让主子替你冲锋陷阵来了?”

        “你!郎君!您看看她这张嘴!”麻子脸恶狠狠地指着她的脸,恨不得把她这张没把门的嘴给缝上。

        既是朱毅之挑事在先,那可怪不得她了。横竖梁子已经结下,不蒸馒头争口气,今日她就要替朱国公教他做人。

        略一沉吟后,宁洛萦摊开了紧握成拳的右手,将掌心的金鱼符递给裴洛川,温声道:“师兄先帮我拿着。”

        见到金鱼符的瞬间,朱毅之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上扬的嘴角随之一僵。他虽无一官半职,也知盛京城内唯有一名女子能佩金鱼符,更别提她张口就称裴洛川为师兄。

        见他神色复杂,宁洛萦垂眸负手着来回踱步,慢条斯理道:“昨夜我夜观星象,见有黑气如雾,弥漫东方,久之乃散,实是不祥之兆。故而,今日我特来坊市间寻其根源所在。”

        从小到大,她都不喜在人前抛头露面,更不爱与人对视。偏偏此处人数众多,她只好低头望地,借此缓解紧张焦虑,亦能故作高深。

        饶是说得这样慢,她仍能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地颤抖,心跳如擂鼓。

        宁洛萦强装平静地收了声,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只在心里悄悄吐槽:生活总在为难社恐,这可比领读课文刺激多了。

        其余人不知道她精彩的心理活动,只觉得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不免暗暗做起阅读理解来。

        朱毅之本就心里有鬼,又一贯是个真小人,他越想越觉得宁洛萦是在威胁他,想将不祥的名头扣在他头上,以此替她师父出气。

        天文生是不足为惧,可他到底惹不起国师,背后跟风骂两句妖道确是无妨,当着人家的面总得客气三分。

        这么一想,他正要开口补救,就听得缓过气来的宁洛萦继续说道:“我虽是碰巧路过,可既看到了,就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渐渐习惯了这一束束目光,她抬起眼眸,加重了语气:“另外,你当众轻贱我的授业恩师,纵我不愿与人交恶,却不愿任人欺凌。”

        说罢,宁洛萦白了他一眼便背过身去,再不吐露只言片语,只让他自己体会。

        “方才我是气昏头了,才会瞎说胡话。”朱毅之当即服软,又不甘心地狡辩道,“可我只是来要债的,何错之有?您的师兄张口就说我是无耻之徒,岂非是他无礼在先?”

        要债?宁洛萦压根不信。朱毅之是官家子弟,东市小贩能欠他银两?若反过来说是他买斗鸡不给钱,还算有点可信度。

        见她不吭声,朱毅之掏出一张欠条,洋洋得意地在众人面前一晃,高声道:“大伙儿可看好了,这手印总做不了假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拿不出钱,可不就得以物抵债了?”

        大约是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的神色给了他莫大的自信,他甚至慷慨地伸出手来,眼神暧丨昧地示意宁洛萦自己拿去看看。

        裴洛川替她接过所谓的欠条,师门三人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无语。

        欠条上确实有个红手印,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实在难以辨认。宁洛萦皱着眉头端详了半天,终于看明白了。

        欠条上说的是,这小贩打碎了朱毅之的玉佩,得赔他二百两银子。

        见他们看完后都不做声了,那中年男子仰起头欲哭无泪地解释:“国师明鉴,是他们逼着小人按的手印啊!”

        “怎么?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想赖账不成?”麻子脸对此嗤之以鼻,自以为稳操胜券。

        不用他说,在场的各位都知道,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圈套,朱毅之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一块玉佩就值二百两,若真如此,朱国公家还挺富裕,平时没少受贿吧。宁洛萦摇了摇头:“不过是二百两银子,何须大动干戈?我替他还了就是。”

        “那可不行,千金难买我乐意。”朱毅之脸上笑哈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宁洛萦瞥了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嘴里还哼着小曲,她不仅全无愠色,甚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假笑。

        早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幸亏我技高一筹。你国公爹不成器,就让你国师爹来给你上一课。

        紧紧攥着欠条,宁洛萦做作地重重吸了吸鼻子,仿佛极其痛苦地咬紧牙关,眼神呆滞、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

        “阿嚏——!”在众人惊讶犹疑的目光中,她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直打得她前俯后仰。

        伴随“刺啦”一声,早已面目全非的欠条被她撕成了两张废纸。她佯装神清气爽地长出一口气,随手将其扔在地上,还有意无意地踩了两脚。

        谁也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众人被惊得呆若木鸡。人群中,唯有一白衣少年略略挑眉,嘴角短暂地扬了扬:“谨言慎行?倒是有趣。”

        朱毅之的脸黑到有些吓人,宁洛萦却不看他一眼,只面朝着猪肉摊努了努嘴,不紧不慢道:“抱歉,我对猪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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