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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迹


如果帮助索莎娜,就意味着得罪克劳迪娅——艾斯比说得很清楚了。

        桃乐丝手中的筹码并不多。教皇作为最大的一个,也是她所最厌恶的一个筹码,目前为止,她都必须要掌握好。

        在此之前,桃乐丝想象过成为领主之后的各种事情。各式各样无聊的社交与周旋,残酷而血腥的争斗。现在,这些事都好像被闷热的空气隔得远远的,一直远到海湾的另外一边。桃乐丝所犯愁的,只是端着一个盛着食物的托盘走到乌利尔的房间里。

        她走到厨房,随手抓起一片涂过黄油的面包,塞到嘴里。面包已经凉了,黄油凝固地挂在一侧,简直难以下咽。

        几分钟之后,桃乐丝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艾斯比帮她端起了一个银质的盘子,那上面盛着几样冷餐和半杯琥珀色的酒,他们走到乌利尔的房前,艾斯比将盘子塞到桃乐丝手里,给她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一手按着夹鼻眼镜,转过身颠着他特有的小碎步一溜烟跑了。

        天已经快黑了,风从走廊的一头吹了过来,带来海上的腥气。桃乐丝深吸一口气,心头萦绕着的不详感觉越发浓郁。

        她敲了敲门,房内没有动静,然后她推开门,室内空空如也。乳香在地板上细细地撒了一层,窗户关着,室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桃乐丝把房中的蜡烛一支支点燃,把盘子放到窗前的桌子上,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疑惑乌利尔会跑到哪里。天已经黑了,开始起风,夜里可能会变天,再说,这种闷热的黄昏末端,花园里的气温也着实不够宜人。

        她退出了房间。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幽暗可怖。墙壁上挂着恩格尔历代祖先的画像,那些金色头发、骨骼分明的人都站在画框中,眼睛下垂,冷冷地凝视她。桃乐丝叫了一声“爵士”,但是艾斯比并没有颠着小碎步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出现,附近也没有任何侍从。

        于是她又返回了自己的卧房。

        房门推开,她发现有个人正抱着双臂站在自己的窗前。她以为那是艾斯比、或是某个正在打扫房间、笨手笨脚的仆从。不过桃乐丝很快就意识到,这人就是失踪了的乌利尔。

        “我去了您的房间,您不在那里。”桃乐丝说。

        乌利尔转过身,面对桃乐丝。他容光焕发,眼睛发亮,红发在房间中点燃的蜡烛映照下,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色。

        “我的女士,我听说您下午一直都很忙碌。所以我冒昧在这里来等您,希望没有使您感到惊吓。”

        桃乐丝已经被惊吓过了,所以她明智地选择什么都没说。

        乌利尔大步走过来,哐的一声关上了桃乐丝身后房间的门,然后他站在离桃乐丝极近的地方,垂头看着她。

        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之下,乌利尔红色的卷发垂在他的脸侧,面容俊美得像是一尊天神的大理石塑像,没有半分瑕疵,他急切而又探寻地看着桃乐丝,仿佛是桃乐丝马上就要开口和他谈购买赎罪券的事情一样。相隔这么近,桃乐丝闻到乌利尔身上淡淡乳香的气味,还能够看清楚他法衣上银质扣子暗淡的反光。

        没错,桃乐丝这么想,乌利尔迟早会跟她谈赎罪券的事情。这是教廷的经济来源,是他们这些领主的神学献金。

        “那么,我的女士,”乌利尔终于开口了,“如果一位像你大哥一样小伙子——请宽恕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

        桃乐丝被问懵了。

        她没有想到过乌利尔会以这种方式,不吃晚饭、潜入她的房间,然后询问她对于结婚对象的挑选情况,作为开场白。

        而且,他还提到了大哥。桃乐丝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嚣张跋扈、一头张扬金发的青年男子,一手提着铁剑,好像随时要砍翻眼前所见的一切那样,开口就是大声嚷嚷,“我是老大,我是恩格尔”,他总这样说。

        “不。”桃乐丝说。

        “那么文质彬彬的诗人呢?像是那位有名的吟游诗人约翰·克拉克?听说他每经过一个地方,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会为他而倾倒。”

        “不。”桃乐丝说,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估算着自己和门的距离。

        “那么传教士和神父呢?上帝忠诚的奴仆,虔诚而纯洁的心,他们博学且严谨,配得上您高贵的身份。”

        “不,”桃乐丝说,轻轻叹了口气,“天哪,大人,我还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

        乌利尔眼中的热切消失了。他开始用一种冰冷的眼神审视桃乐丝。

        “发生在你父亲和哥哥姐姐们身上的事情很可怕,你需要做些什么,”乌利尔后退了一步,离桃乐丝稍微远了点,“你需要眼见上帝之神迹,才能完全皈依。”

        “我不明白,大人。”

        乌利尔的眼中迸发出一种奇特的神采,他将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右手转动着左手食指上一枚宝石镶嵌组成字母“u”的戒指,他仍在凝视着桃乐丝。

        “我的女士,我想,你喜欢的并不是男人们,他们粗暴无礼,而又夸夸其谈,”乌利尔说,“你会喜欢女人,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从窗子里看到,你和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在花园里散步,聊着天。她是个异教徒,我一看就知道,像女巫一样。”

        桃乐丝现在完全被搞糊涂了,她不明白乌利尔为什么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这一点都不像在推销赎罪券。

        “你被女巫迷惑了,就是这样,我的女士,我必须要让你见识到上帝的神迹,你要相信上帝是无所不能的。”

        桃乐丝震惊而又无措地看着乌利尔。她有点没弄懂乌利尔是如何从她的性取向转进如风谈到了上帝的神迹,她以为乌利尔接下来会表现一些帽子戏法,比如说从他那白色宽大的法袍下掏出几只兔子什么的。

        “我是教皇,女士,”乌利尔说,“诚如您所见,是男性,是亚当。您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吧?”

        “当然,”桃乐丝说,“有目共睹。”

        乌利尔脱下白色绣缀金色花纹的外袍,扔到地上,然后伸手到颈间,解开了罗马领。

        “等等,大人——”桃乐丝出声阻止。

        但乌利尔就像铁了心要把这场脱衣舞秀演到底一样。他一件又一件解下身上的衣服,而他的目光也始终与桃乐丝相对,从他的眼中,见不到半丝窘迫或是羞愧的情绪。

        桃乐丝终于察觉到了异状。

        乌利尔解开的罗马领之下,脖颈细长白皙,没有喉结——是女人的脖颈;而他的胸前,似乎也并不如男人一般是平整的。

        “你相信上帝的神迹吗?啊,您在颤栗,对不对,我的女士?”乌利尔柔声问她,他的语气和声线听起来完全和女人一样了。烛火摇曳,灯光昏暗,室内像沉浸在稀释了的蜂蜜之中,黏腻且使人窒息。

        他的身上只剩一件白色、薄薄的内衣了。他或者是她,解开了领口的衣带。白色丝质的布料滑落,白皙而浑圆的肩头,其下是隆起的——

        桃乐丝转过身,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她提着裙摆,沿着走廊一阵狂奔。天色全黑了,并且即将变天——风不断地灌进来,带来海水的潮气与灰尘的气息,一场暴雨迫在眉睫。她不敢回头,生怕乌利尔衣冠不整地追出来,冲到楼梯前时,被裙摆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好在有人及时地扶住了她。

        “您在干什么,桃乐丝?你为什么这么惊慌?发生什么了吗?”

        来者是艾斯比,仍然戴着他可笑的夹鼻眼镜,嘴唇周围沾着果酱面包的碎屑。

        桃乐丝在楼梯前站住了,她回过头,走廊里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乌利尔没有追出来,可能正在忙着穿他的衣服。她冷静了下来,于是又转头面对艾斯比。

        快要下雨了,但风仍然是闷热的,带着一股古怪而危险的气味。刚才房间中的一切,好像是遗留在童年时沉闷之夜中一场具有弗洛伊德研究意义的噩梦。

        现在,桃乐丝觉得自己的头脑完全清醒了,她忽然就想起别的事情,跟乌利尔、魔术或者赎罪券都没有关系。她唯一感到恼火的,是她居然会失去勇气,从房间里逃出去。

        “我房间里有个lgbt……不,忽视我的话。索莎娜他们还没有登上渡船,我得拦住他们。风暴很快就会来,这场风暴异乎寻常。现在出海,会葬身海底的。我得去码头拦住他们。”

        桃乐丝提起裙摆,尽量踩着稳健的步伐走下楼梯,她的神色匆忙而着急,刚才乌利尔所给她展示的魔法已经被抛到了脑后。

        “谁——哦,您是说索莎娜公主——”艾斯比急忙颠着碎步跟在桃乐丝的身旁,“这种事不必劳烦您跑一趟,如果天气真的很糟糕,渡船是不可能出海的——”

        “不,偷渡的渡船不会在意这些,他们会遇上风暴的,”桃乐丝的脚步飞快,几乎在大理石的走廊上奔跑起来,“我必须阻拦他们,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渡船都不能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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