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网络正义（一）

高脚杯被一只骨肉匀亭的手握住，姿态郑重到仿佛握着一支细长的毛笔，下一秒就要用这酒液临摹出墙壁上“月上酒吧”四个大字。紫红色的灯光在玻璃的折射下深深浅浅，冰块晃荡如同美玉相撞，柠檬片沉沉浮浮吃下何晞跌入色泽诱人的酒液中的目光。

        手的主人眼睫轻眨，俯下身子将这杯就递到眼前女人的唇边，另一只手看似轻柔实则用力地一把扯下她拽着男人衣角的手。她明明连眼尾都不小心漾出一抹笑意，细究之下却是冰冷的平静。

        何晞在女人想要叫出声来之前，玻璃杯壁抵住了女人的红唇，一滴酒液顺着唇角缓缓落下。她挡住了一道闪向女人的光，半是强迫半是诱哄地让她握住酒杯，继而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梁玉。”

        梁玉的眼中隐隐沁出了一点生理性盐水，她抿住朱唇，冷冷地盯着把她手腕都捏青了的人。何晞不在意她的目光，反而是微微侧了侧身，让挡住的光能够准确地映在梁玉的脸上，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替她将最上方一颗扣子扣紧：“不可以随便拽谢老师的手。”

        酒吧的灯光昏暗暧昧，为男人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浮动的幽暗。何晞很自然地抬眸，发现任务对象的容貌清隽，每一处都柔和，却并非阴柔，五官组合在一起，儒雅气质瞬间割破了酒吧的重金属乐声。他就像是闯入光怪陆离中的兰，无端吸引人的目光，五音五色仿佛都变成了干瘪静止的死物，在他面前失了色。

        这般的容貌，如此的气度，只可惜完全不是她的理想型。因此何晞只是平静地挪开目光，仔细思忖下一步该如何做。

        这是何晞做任务的第一个世界。

        她所属的那个世界正在欢庆三八妇女节。无良老板终于大发慈悲一回，给连着加了六天班的社畜何晞放了半天的假。绷了六天的弦终于松弛，她想着这是自己盼了很久的假期，理应出去走走。漫步在这座被称为“华国十大最美城市之一”的小城，她见到不少路人都停下来拍一株株盛放的玉兰和早樱，手机滤镜调的一个比一个谙熟。

        而她只有茫然，甚至隐隐有些疏离感。走到街角一个无人的小角落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高大建筑投下的阴影中明明灭灭，尼古丁在口腔转了一圈被她压在了舌根下，愈发苦涩。她行走在这世间已久，三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二十二岁以前的记忆，尽管周围人都很关照她，但她总觉得灵魂被拆解得稀碎，无论是走在多热闹的人群中，孤独感始终如影随形。

        她想了想，还是单手摁灭了烟，往前方那座静谧的图书馆走去。目光从最底层往上挪，一排一排地扫过，却没有任何一本能够攫去她的注意。任何简约或是冗长的书名都无法掀起心中任何波澜，直至她走到了角落，瞥见落在了绿植阴影中的一本人物传记——《定桓将军传》。心底的冲动催促着她取下，然后细细揩去薄灰，当泛着一点霉味的书被捧在手中的时候，她遽然感到一阵晕眩。

        睁眼时她便处在了一处密封之所，四周的墙壁泛着一层淡淡的银灰色，粼粼如波光，不能久视。在她打算闭眼打破幻觉之时，一个机械的声音持着故作可爱的强调，诡异地在她的耳畔炸开：“欢迎来到系统空间，我是系统127。”

        她眼中一切外泄的孤独感像是被磁石瞬间吸走，换上了妥帖的平和。她抬头，一只迷你版的小羊浮在空中，浑身洁白，看来发出声音的就是它。她闲来无事也会看一些小说，系统文也看过不少，所以并不慌张。她只是觉得奇怪，毕竟按照所有系统文的套路，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有过分强烈的欲望，否则不会触发系统。可显然前面两者她都不具备。

        127也像套路中的所有系统一样，上来就开始铺垫背景：“我们系统名叫人渣回收系统，是到各个世界线专门回收人渣的。宿主需要完成一定数量的任务……”

        何晞因为难得半天假的平静心情被它的絮絮叨叨破坏了，不断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打断了它：“我如果帮你做任务，我会得到什么好处？你应该知道，支撑社畜继续上班的唯一理由就是足够的利益。”

        127被骤然打断，有些不悦，原本白似早樱的毛染上了微蓝：“做完任务以后可以许一个愿，我们会无条件帮你实现。”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非常合理，但何晞揪出了唯一的漏洞。“无条件”“任何愿望”太过诱人，想必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庞大的。她三年中为每一件事情涉及的利益链条都推测分析许久，此时明知道也许是个坑，却忽然有些不想挣扎了。

        ……她并不幸福，也很想要摆脱这样的日子。她需要找回自己丢失的二十二年记忆，需要知道自己未知的前半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及知道目前看到的现实是否就是真相。丢失了记忆的人往往会对这个世界的真假产生怀疑，模糊细碎的片段只会加剧内心的不安，只有真正地将记忆攥在手里，真相才不会被掩埋在时间流沙之下。

        “如何算任务成功？”她斟酌半晌，问话。

        “只要完成宿主的愿望就算完成了任务，因为大部分宿主的任务都是跟人渣有关系的。不过有少部分的宿主许愿的时候不会提到人渣，这时候要是能够让人渣得到相应的惩罚便算超额完成任务。”127啰啰嗦嗦讲完一大堆，忽然想起对方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便收了声。

        “我应该不符合你们选择目标才对。”她敏锐指出。

        127道：“宿主触发了一定条件，但由于权限不够，无法得知。”

        手中的《定桓将军传》封面微微发烫，她低头想要翻开一页，然而这书页却像是被厚厚冻了一层，无论如何都无法翻开。她对着呵了一口气，收效甚微。按照小说的惯常套路，她试探性问了一句：“我是穿书了吗？”

        127悚然一惊，卷曲的羊毛变成了暗色的红，仿佛黑衣上绣着的条条红线。不过它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系统了，镇定道：“我们是快穿系统，不是穿书系统，宿主有意向的话也可以同穿书系统合作。那么，你愿意进入我们的系统吗？一旦进入系统，那么所处的原世界时间立即静止，直到宿主回到这个世界。当然宿主留在别的世界也是可以的。”

        何晞忖度了片刻，默默压下了“系统运行的能量来源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按系统小说的套路来看分为两种，即正派系统和反派系统，在局势未明前，不宜打草惊蛇。压在心底的愿望像条贪婪的蛇，她捂不住：“我想要找回二十二岁以前的记忆。”

        127痛快应允。

        “我还要告知宿主一点，我们这个系统有别于其他的系统体系。我们的系统会招收两类员工，一类被称为执行者，一类被称为辅助者。执行者在原世界中仍是活人，就像宿主你一样，因为触发了某些条件而进入系统；辅助者是已死之人有强烈的不甘与未尽的愿望。辅助者，顾名思义是帮助执行者完成任务的人。执行者和辅助者随机匹配成搭档，或者有认识的加个好友约一次任务也是常有的事。”

        何晞自诩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在他们的世界，她也许算得上是“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一员。在这庸庸碌碌之中，升职加薪几乎成为她唯一的目标。不少人关心她，但她总觉得别扭而虚假。有且仅有三年的记忆里她跌跌撞撞地学会了一切基本知识和旁人告知她她必须要学会的“专业知识”，却也因此竖起了厚厚的围墙，几乎众人都在墙外，墙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朋友，但如果这些系统中的朋友能帮她找回记忆，她也会非常乐意。

        “我们系统还有系统商城，可以用一定的积分点来购买道具与卡牌。每个宿主初始的积分点是1000。”

        何晞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同意加入。”

        127辛辛苦苦从系统仓库里扒拉出来一份合同，看上去待遇挺不错：每完成一个世界，任务难度值越高，完成度越高，休息的天数便能够增加，不设上限。同时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意外伤亡可以报销医疗费，并且有三次机会抵消对宿主魂魄的伤害。以及五险一金全部由系统缴纳相应费用。

        何晞在合同签名处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何晞”两个大字。然后这两个大字慢慢从纸上浮起来，飘到空中，被一个金色的莫比乌斯环吞没，登时爆裂，化作金色的齑粉，最后彻底地湮灭于空气中。她依照系统的指令，打开了灰色房间里突然出现的一扇门。她未曾料到门后是由无数星辰组成的浩渺宇宙。饶是往日里再冷静的人，也会为这瑰丽星海所折服。

        “这是我们提供的宿主可以随机匹配辅助者的仿宇宙的空间。”127作为一只毛茸茸的咩咩布偶，骄傲地指着那漫天星辰，“这些星星代表的都是辅助者，你可以随机选一个。”

        满目亮堂，呼吸都要放缓。她艳羡喟叹：“你们的产业已经做得这么大了？”

        “毕竟我们系统的主神业务已经覆盖到五分之四的小世界了，很快就能全面覆盖。”127忽然郑重，“我们希望含冤之灵魂能够重得光明。在你们的世界中虽然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我知道很多时候善人反而没有好的结果。我们不充当审判的角色，但是我们会贯彻这句话。”

        何晞静静地看着127，伸手一把捞过这只咩咩玩偶，使劲儿薅了一把，疼得这只咩咩吱哇乱叫：“我我我警告你，我们系统内部有十条黄金原则，宿主要一一遵守！首先，你刚刚欺负我的行为是不对的！第五条，执行者不得毫无缘由地欺负我们系统！”

        她微笑，眼神中忽然填满了款款深情：“我就是忽然觉得你很可爱。”

        咩咩搓了一把手上炸出来的鸡皮疙瘩，往后退了几步：“你还是赶紧选一个辅助者吧。”然后它咂摸了一下“可爱”这个词，突然害羞起来。而何晞收回了方才的神色，冷静地看着咩咩周身呈现出犹如刚从西瓜汁里捞出来的红，放下了一颗雷：“我要那颗最亮的星星。”

        “……如果是人为选择，需要对方同意。”127连忙道，“每被拒绝一次，人缘值会下降一点，年终考核会根据这个来的！你谨慎一点啊，毕竟你现在的人缘值还是0。”

        但何晞并不在乎人缘值，她需要的是什么她一直都很明确：“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能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你替我发一条请求给最亮的那颗星星。”

        127终究为强权折了腰，颤颤巍巍地给排在第一的、代号为“顾搴舟”的人发了条组队请求。对方兴许是恰好有空，一条拒绝几乎是同时溜进了咩咩的眼皮子底下。

        何晞嫌弃地看着标注着自己“佚名”的对话框，迅速改成了“何晞”。不是不想改成网名，而是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贫瘠寡淡到连各种社交软件都是清一色的真名了。因为觉得这是工作，所以下意识又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127眼睁睁看着何晞迅速地打上“何晞”二字，刚想出声说不能打真名，但是这一次居然成功了。它诧异地瞅了何晞好几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在强忍着被何晞薅羊毛的悲痛中发出了第二条组队请求。

        随着拒绝信息的再一次发来，何晞的人缘值再次下掉一点。她企图在聊天框里发几条证明自己价值的信息，却被127告知对方不是好友，虽然人家收得到信息，但骚扰太多次他会拉黑。

        何晞想了想，快速地默出自己的工作简历，发送了第三条组队请求。127在旁边小声嘀嘀咕咕，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何晞的耳中，大意无非就是吐槽她普信。对面果然发来了表示只需要一个有经验的队友的信息。何晞气得想去rua一把这只咩咩，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一颗很温暖的星星。猝然回头，原本黯淡的星星骤然爆发出强光，但是眼睛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恭喜宿主7777号何晞匹配到宿主0007号顾搴舟。据悉，0007号在辅助者排行榜上位列第一，宿主7777号成功完成任务的概率是9999。祝您一路平安。”

        她不知道的是，看到匹配信息的顾搴舟手指在“黑名单”的键上悬空了很久，最后揉着发疼的额角，轻轻叹息一声。他也不是感慨自己倒霉，只是觉得流年不利，一上来就遇到了这样一个过分大胆的新人。而被新人骚扰无数次的他决定再给这位他的好感度为0的队友一次例外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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