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复生花
清和拒绝了苍典病急乱投医的所有提议,只是要了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一边继续咳嗽、一边用清水濯洗自己被血沾污的手和脸。等到咳嗽止歇、他洗净自己的手脸,除却脸色比之前更苍白少许,他竟几乎和之前无异,依旧温和且平静。只是这一次,苍典再也不敢将他的平静当作无事发生的点缀了。
清和远比苍典想象中更擅长忍耐,他的状况也远比苍典所猜测的最坏状况更差。
苍典几乎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做到拖着处处疼痛的身体、忍着腹内五脏衰竭的恶心和晕眩如常说笑走动的。
是这点疼痛在他的感受阀值上不值一提?还是他关心别的事情远胜过关心自己的身体?
种种思绪纠缠在一起,如一张大网朝苍典扑来,直将这半大孩子压得喘息不得。巨大的自责若一直潜伏在暗处的巨兽,只待他心神失守的这一瞬间,便如狼似虎地朝他扑了过来。
“都是你的错!”
它们在他的心底叫嚣道。
“如果不是你自怨自艾,你早就能发现他不舒适了!他如果因为今日之事提早死去,那一定都是你的错!”
于此同时,苍典一直竭力不去深思的恐惧之事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按照清和如今的身体状况,他果真能活到二十岁吗?”
想到这里,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冷汗涔涔的脸孔在黑暗中呆滞片刻,旋即转向侧方一动不动的模糊轮廓。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青色灵光流转其间,使他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挚友的睡颜;奈何清和自从睡下后就不再动弹,连鼻翼的翕动都仿佛没有,看上去几乎就像是已经死掉了。
……等等。听说在凡人之中,在睡梦中忽然死掉的人比比皆是。他这么一动不动的,不会是真睡死了吧?!
苍典大惊,立时从自己的被褥中翻身坐起,伸长胳膊要探清和的鼻息。殊不知他一动弹,两人挤着的卧榻立时发出阵不堪重负的闷响,连带着清和也在身下毯子倏然一抽的动静中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
他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不动,勉强睁开一条缝的惺忪睡眼在黑暗中茫然眨动几下,旋即望向尴尬停留在自己脸孔上方的手。
“为什么不睡觉?”
他刚睡醒,声音带着茫然的慵懒,甚至还有一丝动听的微哑。苍典隔着浓厚的夜色与他对视,纵然知道他看不清自己,却依旧莫名其妙地自慌了阵脚:“我,我……我就是做了个噩梦,想要看看你。”
苍典这时候又开始庆幸自己还是孩子外貌了。比起成年人,有些话由孩子来说,总是能得到更多宽宏的。
清和显然也没怀疑过他孩子外表下潜藏的小心思,闻言又放松地阖上了眼睛,并且还在嘴角边挂出了一个小小的上扬弧度。
“要不要我抱你睡觉?”
他将自己的被子拉开、胳膊伸长,摆出一副邀请的姿态冲苍典拍了拍褥子。
“我听其他人说过,做噩梦有人陪着睡,很快就不会害怕了。”
他的本意应当是开个玩笑,奈何苍典沉默片刻后,居然真的钻进了他的被窝,枕着他的胳膊和他挤到了一只枕头上。
清和的笑容因此微微一僵。
他虽然一直都表现得很温和,但比起予所予求、毫无底线的柔善,他的温和更像是将所有人圈画在合理社交范围内的、一视同仁的冷漠。
他根本从未真正与人亲近过,也压根不会与人亲近。苍典搂着他的腰肢、窝在他的怀抱中许久,才感觉到他犹犹豫豫地动弹起来,学着自己的样子伸过来一只手,将自个儿往他的怀抱里拉了拉。他身上那种草木和浮香花混合的香味也因此一发明显了。
“你梦到了什么?”
他的胸腔微微振动着,自喉间吐出点轻若叹息的话音。
“很可怕的事情吗?”
苍典沉默了一下,觉得失去清和确实是世界上最最恐怖的事情,于是点点头,又往他的怀里拱得更深了些。
“没什么好怕的。”清和说。“我在这里陪着你。是两个人的话,应该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用最柔和的音调劝慰着自己的朋友,却根本没有想到,苍典的恐惧正是来源于自己。
少年搂着他腰的手臂上肌肉鼓起,原本只是轻轻搭放在他背后的五指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作了抓握的姿势。
“……嗯。”
他轻轻应答了一声,埋在友人衣衫间的双眸睁开,再没了半点睡意。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他下定了某个决心,手掌悄悄上移,手心里现出一点微弱的青芒。这点青芒很快没入清和的衣服、消失在他的皮肤下面,速度快到对方压根没感觉到肌肤被刺破的疼痛。
“种子”落入清和的血肉之中,立刻便在其内生成细密的网,如甲壳、支架一般将对方的五脏六腑护住,同时强硬地朝清和体内输入生气,试图以此修复他脏腑的亏损。
苍典觉得当初自己向山坳里的巫医讨教医术的举措堪称远见卓识。
他头一次做这样细密的工作,为了精细调度输入的灵气,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冷汗。但听到头顶青年渐趋平稳的呼吸、感受到对方心脏跃动的平缓速率,他咬咬牙,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不会再乱发火了。再不会对你发脾气了。”
他阖上眼睛,默默地想道。
“你要长命百岁。要无病无忧。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做最好的朋友。”
因为清和突然吐血,当天晚上两人休息得很早。第二天清晨,几乎是东方刚隐约有太阳的影子,清和便已经从浅眠中转醒,略带愣怔地望着拱在自己胸前的毛茸茸发顶。
“……阿典。”
他轻轻拍拍少年的后背,旋即从被褥里伸出手,有些不相信似的握了握拳。
“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好像舒服了一点?”
被他拍动的毛脑袋咕哝了几声,不是很高兴地往他身上又贴了贴。清和感觉到自己腰间一紧,猜测他这是睡得迷迷糊糊间将自己当成了被褥,一时有些好笑,便柔声唤他道:“你若是困,就再睡会。游商们醒的早,若你我都只睡觉,他们恐怕很快就要去城内进货,没空给我们介绍风土了。”
苍典眼睛都没有睁,只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地要和他贴着,八爪鱼般裹着他不动。
清和挣扎了几下,没能把这少年甩脱,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不免有些着恼。他将苍典脸颊上的乱发撩开,认真看了半天对方颊上白里透红的嘟起软肉,忽然伸出食指,对着这块粉扑扑的软肉戳了下去:“阿典!”
苍典细帘似的低垂睫毛颤动数下,终于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露出里头潮湿水润的两只雾蓝眸子。
他看着清和,清和也看着他。两人对视半晌,终于还是清和先挪开眼睛,不自在地轻咳几声道:“你放开我。我还要学此地语言,不能久歇。”
苍典眨眨眼睛,视线从他歪在身前的银项圈慢慢移动到散开的衣襟,最终停留在了他颈侧新生的青藤纹身上。
“你生病了,要休息。”他说道。“我去和游商打交道。”
小少年一骨碌从他身侧爬起,将自己的长发一拢、朝身后一甩,旋即赤脚走向挂着外衫的木架子,取下自己花纹斑斓的墨青色大褂与宽大布裙往身上套。
“你不要动。好好休息。”
他余光瞟见清和想起身,还再次出声告诫道。
“我一会儿会去雇佣个凡人照料你。这几天里,你只需要好好睡觉吃饭吃药。”
他系好腰带,将头发拉到侧面粗略编成长辫,又在辫稍和额前悉心戴好装饰。见清和还是蠢蠢欲动的样子,他干脆将对方挂在架子的衣服配饰全收进自己的储物袋里,连出客房需要的小木片都被他给收走了。
“苍仲典!”
清和眼睁睁看着他自作主张,脸孔先是白,慢慢转成了羞恼的红。他有些迟钝地感知到,苍典对他的感情似乎发生了些奇怪的转变。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事情似乎有一点超出控制了。
“你怎么能……你为什么……”
他紧跟着苍典走出内室,想要从对方腰间夺走储物袋,奈何苍典比他灵活得多,鱼一样飞快地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清和被他关在门内,不管怎么敲怎么推都打不开这门。他再低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想到接下来居然要以这副尊容度过一整天,顿时气得头晕目眩。
“苍典!苍仲典!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他咬牙道。“人没有得体衣物,就像野兽没了蔽体的毛发鳞片!你居然要让我这样过一整天!”
他把门板拍得嘭嘭作响,看得出内心确实愤怒。
苍典倚着门板说道:“你要不想这样见客,那我就不雇佣凡人照看你了。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桌子上的食物记得吃。”
他脚腕上铃铛的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清和的耳畔,再也听不见了。
苍典走下台阶,站在楼梯上四下扫视一番,在角落里发现了简叔则和游商们的身影。
他难得穿了一回苍地的服饰。苍人久居山地、出寨的民众与修士也多爱在老家那片山泽里活动,因此他的装扮即便在游商客栈里也十分罕见。
简叔则同样一眼就从人群里发现了与众不同的苍典,随后就一直盯着这少年颈间繁复沉重的素银百花项圈,半晌都没能转移开目光。
“……早。”
直到苍典走到他身前,他才从回忆里惊醒,狼狈地转过脸去。
“我昨天似乎说了不太让你高兴的话。对不住。”
苍氏少年静静地望着他和看呆的游商首领,雾蓝的眼有如深海,神情也是若无风海面一般透着诡异的平静。
“早。”
他走到游商身边,自眼角投去冷冷一瞥,手腕上数只银镯因为他走动的动作撞击在一起,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清和生病了,我代替他跟你们走一趟。不用太顾及我,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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